其实,俞佟佟有个小秘密。
自打第一次落水之后,她总闻到奇怪的味道。
词汇量匮乏的小崽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臭!
发觉自己有这个能力是在几天前,她记得有个丫鬟小姐姐惹娘亲生气,被柳氏狠狠责打了一通,后来就再不见了。
柳氏逢人解释,自己准那丫鬟回家探亲。
可俞佟佟却闻到,她娘亲身上从此多了一股臭味。
将此事告诉娘亲,柳氏不信,却脸色发白……
至于结果,俞佟佟被娘亲提溜着后脖颈骂得跟只小鹌鹑一样,那几天见了她娘都绕道走。
她没说出口的是,如今乳娘身上也散发着这种味道。
是在她娘亲中毒身亡之后有的……
*
一路从南院出来,俞佟佟都悄悄跟在俞相身后。
当然,这个‘悄悄’是她自以为的。
俞中天目不斜视,只稍微加快步伐,他背后的小短腿只有跑起来才能跟得上,结果一个不留神脚下打滑扑进雪地里。
“呸呸!”
俞佟佟吐出一口鞋底子味儿的碎雪,扶着磕疼的膝盖‘嘤嘤’,抬眼看她爹爹居然压根当听不见,甚至已经越走越远了。急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自己拍拍身上的雪花继续跟。
小姑娘头上戴着圆风帽,帽子两侧竖起一对小耳朵,边缘镶饰着灰毛,走在雪地里远远看去活像只刚破了壳的灰头鸟,一路连摔带爬扑腾着挥不起来的小肉翅跟大鸟屁股后头跑,然而距离还是越拉越远。
俞相只顾走回前院,对背后一切动静充耳不闻。
府内管家王滚禀告:“相爷,西南四州刚送上紧急密函!”
俞中天略一点头,进了书房紧闭房门,这是任谁来也不能打扰的意思。
于是一刻钟后,姗姗来迟的俞佟佟站在书房门口跟管家大眼瞪小眼。
“这不是六小姐吗?哎哟,瞧这天寒地冻的把您小脸都给冻成寿桃了,赶紧到暖阁去先暖暖。”
在相府里装瞎,那是低等下人的生存法则。
而王滚是个笑面菩萨,他能做上管家位置,靠的就是这套二十年如一日对谁都谄媚殷勤的面上功夫。
即使他心里清楚,相爷并不待见六小姐。
要把话说准确一点,应该是相府里如今这些公子小姐都不得相爷待见,倒不是针对哪一个。
二少爷体弱多病,相爷见了他就生气。三小姐生母卑微,自己也不争气,几年前相府遭遇刺客,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人那么狠心肠,居然对一个娃娃下手,砍了三小姐一只手,从此落了残疾。
至于这六小姐嘛……本就是一夜风流的孽债。
那些青楼女子从小被灌些乱七八糟的药汤,身子早就不中用了。果然生下来的孩子是个痴的,相爷能接她们进府已经算仁至义尽,偏偏柳氏也是个蠢笨的货色。
如今柳氏死了,这结局王管家早有预见。相府后院看似一片平静,实则暗涛汹涌,连他平日里见了几位夫人,都禁不住心底里发毛。
这回究竟是谁对柳氏下的毒,相爷不追究,那就是不关任何人的事。
至于让王滚犯嘀咕的,是相爷对六小姐的态度。
自从六小姐出生,外面那些多嘴的百姓都在暗地里笑话相爷。
说起俞相来便是他作恶多端报应在了子孙缘上,后一辈都是些老鼠洞里掏出来的歪瓜裂枣,儿女不是残废就是傻子。
王滚心里想法尽管恶毒,但对着六小姐的笑容却称得上是十分和蔼。
这六小姐虽然不得相爷喜爱,但唇红齿白小小年纪便能看出是个妙人儿,将来造化谁说的准呢?
王管家半俯下身子,脸上挂笑试图跟六小姐示好。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俞佟佟却立刻捂紧了小鼻子,被他熏得往后退两步。
王滚的笑僵在嘴上,眼中莫名。
俞佟佟意识到了,自己这个动作不礼貌。
她放下手但仍觉得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只好咬牙屏住呼吸,安慰说:“叔叔,你不臭!”
王管家:“……”
如此明目张胆地掩耳盗铃么?
这倒让王管家有些绷不住,低头闻闻自己的领口与腋下,是不臭啊!
俞佟佟小脸涨得通红,却装作自己没什么事的样子。
可关键她腮帮子都鼓得像河豚了,谁看不出来是在憋气?
王管家脸上差点挂不住,心头越发莫名。
他轻咳一声找回方才殷勤的情绪,目光关切落在俞佟佟的手背上:“哟六小姐这是摔跤了吗?把嫩手都给摔破一层皮,啧啧,真可人儿怜!照顾你的下人也太不当心了,我这得去教训教训她们。”
俞佟佟闻言赶紧揪着管家的袖子,解释道:“我自己摔的,别骂奶娘好不好?叔叔?”
“六小姐,小的是下人,哪儿当得起你一声叔叔啊!行,你说不骂我就不骂了!”
王管家对相府后院门儿清,他知道六姨娘死了,六小姐现在身边连个能照顾的人都没有,这处境可不妙。
不过看她口齿伶俐,如今倒不像个傻的了。
不由得揣测起相爷的心思,为何相爷要一路领六小姐来?
至少在相爷没表态之前,王管家暂时不敢慢怠了六小姐。
他给俞佟佟手里塞个暖炉,把人领到暖阁去生了上好的银炭,又还吩咐厨房端上来金黄可口的炸奶糕。
忙里忙外一通,王滚道:“六小姐,你且先在这暖和地吃着,我去吩咐人在这院里给你收拾个房间住下。”
“我可以跟爹爹住在一起吗?”俞佟佟一手抓一块炸奶糕吃得两颊圆鼓鼓。
“那不行,相爷的卧房跟书房就是我们都不能随便进的。那里守卫森严,你可别私下乱跑,守卫手里的刀剑有时不长眼。“王管家口气严重道。
“哦。”乖巧点头。
“六小姐,以后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知道了,谢谢叔叔。”
多亏面前这个叔叔,俞佟佟才能待在暖和的房间,吃上好吃的,她卖乖地对着王管家甜甜一笑,眼睛呈漂亮的月牙状。
王滚眼底却存着一抹隐秘晦暗,态度更加殷勤:“六小姐,你就叫我王管家吧。”
王管家出去走远之后,俞佟佟才敢张嘴大口大口吸着气,差点憋坏了自己。
在她看来,这位管家叔叔真是古怪,明明十分和蔼可亲,身上却有一股好刺鼻好臭的味道。
简直像……像挂了一百只臭鱼在身上!
*
这天晚上,俞佟佟睡着后,做了个噩梦,她梦见白天见过的爹爹。
很奇怪,她爹背上背着一个画了圈圈的木牌牌!
俞相一身囚衣跪在菜市口,发须凌乱形销骨立。周遭围着许多百姓高声叫骂,正往他身上砸臭鸡蛋和烂菜叶。
在爹爹背后还跪着好多人,都是相府里面俞佟佟见过的熟面孔。
他们每个人背着画圈圈的木牌,整齐排列人数众多,都低垂着头仿佛田边被压弯的麦子般毫无生气,任人宰割。
不知谁说了句‘时辰已到’,监斩牌轻轻落下发出催命的脆响,背后穿着红色马褂的刽子手喷出一口烈酒祭刀,随即如砍萝卜般将人头一颗颗砍下。
人头滚落,惨叫声此起彼伏,却盖不过百姓们齐声叫好,高呼万岁。
“天佑大梁!奸相伏诛!”
“狗官狗官,死有余辜!”
……
俞佟佟被吓醒了!
这种大规模砍头的场面,对一个五岁孩子来说过于残忍。
醒后从床上坐起来,她哇哇大哭。
王管家嘴上说得好听,给她安排了住的却是最偏僻的房间,没有侍女在夜里守着照顾。
因此俞佟佟醒来之后见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自己一个,便想着要去找爹爹。
然而她刚跳下床,这时就突然听到敲门声。
“咚咚……咚咚……”
小崽子脑子一翁,记起了她爹白天讲的鬼故事,想象中门外是一具白森森的骨头架子,正用头骨敲她的门。
吓得她又重新爬回床上,连小脚都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敲门声仍在继续。
若外面是人,这时候就该开口了。
可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洞麻木的敲击声。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