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御风而行,纵横四海八荒，揽星摘月无所不能，却有一处永远无法抵达,那就是云层之上、无尽的天。
唯有一种方法可破——成仙。
九方染的猜测，是师姐将他带到只有仙人能来的天上，这个猜测已经十分大胆，没想到师姐永远是师姐，随意说出的话都远超他的想象。
少年青涩还未褪去，遇到不理解的事也不会隐藏,直着眼睛问,“天道之上，是哪里？”
一直表现得无所不知的林尽染卡了壳,思索片刻后回答,“我想，这是神明诞生的地方。”
说实话,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是如何来的。
刚才,她不过是想将九方染打晕送到安全的地方,可是心念一动，两人就凭空出现在这。她本就是魂体，所以没有出现九方染魂魄消散的情景，但除此之外，她和他一样困惑。
林尽染继续道，“这里没有灵气，没有天道，心随意动。除了神明诞生之地，我想不到任何可能。”
九方染：“神明不是仙？而且真有地方,可以超越天道？”
修士第一课，学的是‘道生万物’，道为万物起源。修士悟天道、破天规，羽化成仙。
所以，领悟天道即为修士最高的追求，至于超越天道，根本无人敢想。
兵戈声愈发激烈，但左右都见不到人影，林尽染心下有了猜测。她忙于证实自己的想法，没时间回答九方染的诸多疑问，只好将他拽至身边，额头相抵，之前和老祖讨论的记忆瞬间传输到对方大脑。
呆愣的少年本来因为突然亲密的动作红了脸，但不过片刻，又一脸煞白。
他甚至说不出完整的话，“这、这……”
任由小孩在一旁震惊，林尽染闭上眼，试图“看见”这个世界。
目前，她还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也许是扶离做的，也许是司空亘做的，甚至可能是青阳做的。但无论何种原因，她现在的首要目的，是让自己看见这场战争。
有兵戈声，自然有人打斗，但她眼前却只有白茫。
林尽染很快得出结论，天道与神明，都是无法见到、不可描述之物。从来没有人见过“道”，而道为神明化身，修士自然也见不到神明。
这种情况类似于不同维度的世界，假设玄冥界是一本漫画书，而天道就是画家。那修士无论如何努力，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漫画家所在的世界。
她现在能听见声音，不过是天道与神明在世界留下的投影。
按照这个理论，林尽染绝无看见的可能。但是，这里是万物起源，神明诞生之地。只要能思考，就能实现的地方。
她想起老祖之前的话。
神明想要看见，于是世界有了光。
如今，她想看见。
于是……
神明与天道以她能理解的方法出现在眼前。
身前百丈远，黑袍墨发的扶离手执断虚神骨，与天道僵持不动。在她眼里，天道是个面容模糊的人，又或者说，是成百上千个魂魄的重叠体，哪怕它没有动作，身形也在不断闪烁。
两人大概在交谈，用的是林尽染曾听见过的、晦涩沉闷的古语。她试图用同样的方法听懂两人的话，但这次没能成功。
也许神明本身，不允许被理解。
这个猜测只一闪而过，林尽染又把目光转向更远的地方，那里的一切她更加熟悉。司空亘以一敌十三，正在和青阳及黑袍修士打斗。
随着她目光所到之处，场景一一显现，九方染也看见了打斗的两方。
这一次，他倒是把话说全了，“师父和宗主，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九方染修炼不过百年，再加上司空亘的放养式教育，他对“道”的理解并不深刻。如果换成化神修士知道天道的真正起源，可以已经陷入奔溃。但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另一个难以理解的事物，远不如看见师父和师祖打架来得更震撼。
他急得拽住林尽染的袖子，“师姐，你快想想办法。”
看了一会，林尽染安抚地拍拍他肩膀，“不用担心，你师父已经成神，而宗主他们的情况和你我相同，只是被天道抽出魂魄带到这里，他们人数再多个十倍，也不能伤到司空亘分毫。”
她指着青阳说道，“宗主眼中已有退意，不足为惧。”
不足为惧只是谦辞。实际上，青阳已经十分慌乱，不仅手中的剑握不稳，连身形都有些涣散。林尽染有个猜测，也许青阳并没想到自己会来到这，更不知道这是哪里，所以十分惶恐；再加上百年前，他与魂魄不全的断虚树对战都畏首畏尾，如今对上真正的神明，又怎会勇往直前。
不难想出，天道根本没想到司空亘也会成神。也许是不想以一敌二，也许是想让青阳把司空亘感化到自己这方，天道紧急将青阳和十二修士带来，好独自应战扶离。
师姐的语气带着理所当然与胜券在握，这种淡定意外感染了九方染。
他很快接受师父与师祖是敌人的事实，并且更快地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冷静下来之后，九方染见师父在包围中仍然游刃有余，稍稍放下心，但也只是稍微，他依然拽着师姐的袖子，死死不肯放手。
林尽染又拍了他两下，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战场。
眼前的两场斗争，是冰与火的极致。
也许是刚成神的缘故，司空亘并没完全适应新身份，打斗时仍然用心法与剑招、刀光剑影兵器交接。好在他如今实力远超对方，因此哪怕以一敌众，也逐渐显露出优势。
扶离与天道之间则彻底属于神的战争，他们没有动作，只是不停发出种种声音。声音从一开始的低沉变得尖锐，细语变为咆哮，周身不断凝出景象。
林尽染冷眼瞧着，竟觉得自己看见了世间万物。
神明的力量毋庸置疑，不多时，司空亘已经解决掉尊天门与青阳，百年前不可逾越的高山，在他轻描淡写的刀剑下灰飞烟灭。白衣少年看着脚下灰烬，拿出绢帕擦拭着剑柄。
自此以后，他再不受桎梏。
兴奋异常的九方染已经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大喊着“师父、师父。”
林尽染向前的脚步却停了，盯着司空亘的方向，慢慢皱起眉。
‘不对劲。’她想。
九方染跑了半天，却仍旧在原地，倒是司空亘被声音吸引，转身看见了两人。
他眼中凝出惊讶，一闪身来到两人身旁。
司空亘喊，“娘，小染。”
九方染嘴巴张成圆形，磕磕巴巴重复道，“娘？？？”
一天接收到太多不可思议的消息，孩子已经不会思考，瞪着眼睛来回打量两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以为的师姐，竟然是师祖。
林尽染看了眼十分平静的司空亘，又看向斗法中的扶离，再回头时，脸上已经带出些不知所措，“神明……是没有感情的么？”
司空亘眉眼低垂、嘴角下压，努力做出难过的表情，但又因眼中空无一物，显得有些可笑。他道，“抱歉。”
神明有情绪，他们会惊讶、会愤怒，但是喜欢与爱，却是没有的。
他如今的种种行为，不过是修士残留的情绪碎片，这些碎片也许会永远保留，也许下一刻就消失，谁都无法保证。
但无论如何，林尽染所期望的情感，神明永远都不会有。
司空亘下意识道歉。
但奇怪地是，他又不知自己为何道歉。
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林尽染都经历过许多，但唯有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她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开口的声音都带着颤，“你可知，我为何会来到这里？”
司空亘道，“您与照帝的一丝魂魄生于同源，魂魄牵引，您自然可以来到生旺之地。”他补充，“照帝既是扶离，司命之神。”
林尽染感到自己的大脑被拆成两个部分，一方冷静克制，一方茫然无措，她想起扶离离开时的场景，他走得干脆，没有丝毫不舍。
她对爱人有信心，如果扶离知道变成神明后没有情感，他绝不会轻松地离开。
只有一种可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失去情感。
漫长岁月里，照帝从未生出过丝毫爱意，他以为自己是没有遇到对的人，却不知，他是做不到。
唇在牙齿下渗出血，林尽染掐着指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愤怒或者哭出来，她谁都不能怪，不过是命运再一次与她开了玩笑。
谁都无能为力。
扶离与天道的交战似乎到了关键时刻，周身景象停止变化，好似走到结局。林尽染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之事，她哑着嗓子问，“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扶离会输么？”
司空亘收起剑，视线停在虚空，“用修士的话来讲，他们在论道。只是此道非天道，而是本源。第一个化为天道的神明是守帝，他与照帝同为司命之神，只是他掌生，扶离掌死，如今他们论的，正是生死。”
林尽染：“你能帮他么？”
司空亘摇头，“即便同为神明，能力也分高下，我远不及照帝、守帝。而且他们的争斗，谁也无法插手。”
擦去唇边血迹，林尽染问，“那我们只能等？”
“是。”
“只能等。”
//
焦灼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天道与扶离周身的光趋于平静，晦涩的声音也停止，林尽染心有所感，司空亘给出肯定的答复，“结束了。”
天道与神明的斗争，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时却意外平静。
没有波澜壮阔的场面，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在三人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九方染说出林尽染不敢问出的问题，“谁赢了？”
远处光点明灭，映出司空亘晦暗的脸，他沉沉道，“照帝赢了。”
林尽染松了口气，却没见到司空亘几近凝固的脸上，生出那么点复杂。
修士不闻道，所以她只能看见两人周围光影变幻，但是在司空亘眼中，那却是微缩的玄冥界。
在神明诞生之初，守帝曾制造出一方天地，他观天地演变、万物进化，觉得他们的诞生能解决他的疑惑，但是这方世界却消散了。
因为同天，照帝创造出死亡。
守帝不仅没有生气，还有些惊讶，他问，“此为何物？”
扶离第一次开口，为他的行动创造出名字，他说，“此为死。”
生和死，在同一天诞生，源自两个最强悍的神明。
自此，众神在他们的影响下，创造出更多事物，终有一天，集众神之力的玄冥界诞生。
但说来好笑，创造出生的守帝第一个死去，而创造出死的照帝却活得最久。他们在玄冥界开始博弈，已经化为天道的守帝试图扼杀所有神明，而一直想死的扶离却在捍卫神明最后的火种。
如今，博弈结束。
林尽染眼中的光源消失，实则是世界消亡。
玄冥界已经不复存在。
天道不存、世界消亡，唯独神明归位。生旺之地仿佛回到了最初，天上地下只有神明自己，他们说，“我要看见。”
扶离说，“我要生。”
话毕，扶离的身影开始消散。林尽染突然感到心慌，她挥舞着双臂呼喊，声音却发不出来。
光彻底消失，玄冥界也彻底消亡，世上已经没有声音。
她的呼喊未曾被听见，扶离却转头，两人距离百丈，他的视线却将不可抵达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林尽染听见了他在自己耳畔的呢喃。
——天道以玄冥界为棋，与我厮杀。我输，神明不存；我赢，世界消亡，你也将不复存在。
——天道曾夺你性命，此战我绝不认输，玄冥界消亡又如何，我必为你创造出新的世界。
——以我神躯、以我神格。
——神明无心自然无情，但是我有心，你送予的那缕魂魄，化成了神明的心脏。
扶离的唇落在她额头，“你听，那颗心脏在因你而跳动。”
林尽染低头，无穷无尽的白消失不见，她脚下是一汪冻住的池水。因她的站立，薄薄的冰层裂开，发出“咔嚓”的声响。
那是新世界的第一道声音。
再抬头，扶离已经不见。
世上再无他，万物都为他。
新世界第二道声音，是一句痛苦的嘶吼。
林尽染掐着喉咙，痛苦而绝望。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