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趴在桌子一直未醒,最后身形慢慢变淡，连带着石桌一同消失不见。周围水波似的结界隐去，宛如城墙被推开,露出城外五方山绵延不断的雪色。
五方秘境关闭了。
倒在地上的门派弟子依次清醒，只是秘境结束地突然，导致他们大多还沉浸在心魔幻境中，眼神恍惚迷惘，需要点时间才能想起自己是谁。
就在绝大多数人还不明所以时，忽而,一道白光从人群中冲入天空,它裹挟着劲风霜雪，如同利剑扎进云层。
它所到之处,云雾旋转,宛如无形的手在搅动天空。穹顶云层越转越快，罡风四起,林尽染脚下的雪粒,蓦地跳动一下。
她凝视天空的同时,抬起右手握住了剑柄。
风越来越大,天空也越来越暗，头顶形成的旋涡已经比青川山脉更大，并且还有继续扩大的趋势。
情况不妙。
弟子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人群必须互相搀扶才能勉强不被强风吹倒。守在结界外的各宗长老脸色铁青，各自祭出飞舟，拼命招呼自家弟子集合。
修仙人士格外注重交通安全，所以飞舟上普遍篆满了阵法。像四大宗门这样的门派，飞舟的安全堪比小型宗门。
此时，数十艘飞舟悬在半空。飞雪烈风,长老传音，弟子呼喊，人声鼎沸。在一片嘈杂之中，教习先生脸色格外凝重，他注意到，司空亘不见了。
秘境里没有，秘境外也没有，又联想起离宗前宗主的交代，教习先生心里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只是此刻情况特殊，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板着脸不停喊，“天元山府弟子速归。”
数不尽的弟子像是蚂蚁，一个挨着一个往飞舟狂奔。长长的楼梯垂到地面，两侧扶手上的符篆发出莹莹光辉，在昏暗的天色中格外亮眼。
“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教习先生站在楼梯入口，等了半天却仍不见最后一人来，他急促询问，“还剩下谁？”
已经上船的弟子互相看了看，有人回答，“九方师兄不见了！”
说的是九方染。
若是别人，教习先生可能还会等一等，可九方染是司空亘的弟子，两人保不齐是一同离开的。而且，即便是他想等，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几息，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来，青川山脉的雪不停向天空飞，连千年老树也连根拔起，顺着漩涡状的飓风刮向天空，好像天和地两者忽然调转，整个世界都被翻过来。
教习先生五指紧紧扣住飞舟边缘，咬了咬牙祭出法术，“飞舟，闭。”
飞舟最大的阵法启动，深灰色的结界瞬间包裹住舟身，遮盖住狂风飞雪，也遮盖住弟子们盯着天空、惊恐万分的表情。
同样的场景也发生在其他宗门的飞舟上，不同的阵法纷纷启动。从远处望去，就像有无数个巨大的龟壳紧贴着地面。
林尽染握着剑从巨石后走出来，地上的雪翻涌不停，她却岿然不动，连发丝都不曾乱过半分。她眯着眼看向天空，半晌后突然开口，“不上飞舟，跟着我作甚？”
身后不到半步，九方染乖巧地站着，对她视力突然恢复没有半分质疑，很自然地回答，“师姐护着我。”
“你倒是聪明，”林尽染瞥了眼后方无数飞舟，再一次抬头看天，“刚才飞到天空上的东西，你可看见那是什么？”
“白色的东西，好像是剑，但又不像。”九方染突然绕到林尽染另一侧，拔剑劈开狂风吹来的碎石，身子还没站稳，就回头咧着嘴对她笑，“师姐知道？”
林尽染右手按着剑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失去血色，“那是断虚神剑。”
关于断虚树的传闻，自百年前开始愈演愈烈。哪怕各宗严禁谈论，但发生在天元山府的一切不是那么好隐瞒的，弟子们都看见了那日的天雷滚滚与黑袍修士，因此私下有颇多猜测。
九方染也略有耳闻，但据他所知，也是玄冥界最普遍的说法——青阳真人铸剑失败，断虚树被天道所斩。
师姐说的断虚神剑，又是哪里来的？
林尽染好似在回答他未经开口的疑问，又好似在与自己对话。她伸出左手，指腹划过九方染的脊梁，一字一顿道，“断虚神剑并非某把特定的剑，而是所有神躯炼化而成的灵器，都叫断虚剑。就在刚刚，有一位神明消亡了。”
白光太快，这里修为最高的修士都未曾看清，林尽染却看地一清二楚。飞入天空的东西通体雪白，形状并不规整，上端大致为圆形，底部是尖刺。她曾在实验室看过这个形状的东西。
那是二十六节骨头。
神明的脊柱。
老祖的脊柱。
神魂补齐，神格归位，扶离距离与天道对弈，只差一把武器。
送魂刀、赠神格，予取予求，原来从一开始，老祖就没准备活着。林尽染想起他说求仁得仁时的语气，分明是……自知死期将至。
九方染刚从心魔幻境中醒来，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此时只能根据传闻猜测，“既然神剑现世，可是要实现预言，有人将一统玄冥界？”
“一统玄冥界？”林尽染冷笑，“我有个更好的想法，不如灭天。”
九方染惊地转头，不等说话，就感觉额头一凉。寒意顺着骨缝流至全身，几乎要冻住血液。下一瞬，他就支撑不住昏倒在地。
林尽染盯着脚下的人，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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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是过了一瞬，九方染终于清醒。睁开眼的瞬间，他立马注意到自己的不同。
这种不同很难精准地描述出来，但是怪异的感觉又时刻萦绕左右。思考好久，九方染意识到异常——太安静了。
安静这个词，并没有十分准确，毕竟还能听见灵剑交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可是，除去打斗的声音，周围竟然没有任何声音。
心脏的跳动声、自己的呼吸声、空气细微的流动，这些熟悉到让人下意识忽略的声音，一时全都消失不见。
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举目望去尽是空茫。九方染感觉自己好像来到虚无之地。看得久了，不仅兵戈相接的声音逐渐远去，连自己的存在都在慢慢减弱。
突然，带着凉意的声音传入脑海，像是潮湿的雾气绕在周围，重新将九方染拉回了人世。
林尽染道，“专心点。你现在魂魄离体，稍不留神就会魂飞魄散。”
好不容易凝回魂魄的九方染，差点又被这句话送走。孩子都快吓哭了，“师姐，我该怎么办？”
雾气似的声音凉凉甩出两个字，“专心。”
“……”
此时此刻，九方染终于相信师姐和师父关系匪浅。当年他刚入宗门修炼，别的师父不说手把手教徒弟，都会把自己的心得体会传授下来。唯独他师父，只会认真却又随意地告诉他，“悟吧。”
当他再追问如何修炼时，师父也只会回答，“悟着悟着就会了。”
师姐的“专心”和师父的“悟吧”一模一样，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好在这些年的自学，也让他掌握不少诀窍。
九方染回忆自己刚才凝实魂魄的过程，试图重新找回那种感觉。
最开始他的魂魄要消散，是师姐声音将他重新带回来。声音本身不含力量，但却让人清醒，这是什么原理？
一时想不出来，他又回想魂魄是如何开始消散的，想找出两者的差别。
魂魄消散时，他正因为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感到迷茫，所以始终在观察周围环境。而越观察，魂魄消散的越快；相反魂魄凝实时，则是师姐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九方染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下意识就想看看，自己脑中何处在响。
环境、自己……
九方染恍然大悟。
——专注自身，就是师姐所谓的“专心”。
想明白原理，九方染立即动作，屏蔽外物、内视紫府，不出片刻，他就看见自己的身体从半透明变为实体、也听见了重新响起的兵戈声、甚至隐约察觉到师姐就站在他身旁。
重新“活”过来，九方染忍不住高兴。但与此同时，他心中也生出巨大的惶恐。
修士修炼，是将外界灵气导入自身的过程。类似于灵气是泥土，他们用泥土塑造自身。
灵气存在，修士才存在，这是整个修真界存在的基础。
而刚才的过程，分明是他先感受自己，身体才存在。相当于将平时修炼的过程完全颠倒，打破了修真界的绝对规则。
平日所学彻底被推翻，对于修道的理解也完全颠覆，九方染内心的震惊无法言明。明明身体不存在，他却感觉自己通体冰凉、生出一层冷汗。
一只更凉的手落在他肩膀，林尽染道，“魂魄已经凝实，你可以起来了。”
耳边传来声音，九方染才发现自己的外表恢复如初，五感也重新回来。他按住颤抖的手，问道，“师姐，这是哪里？”
林尽染指着两人脚下的白色，“我们在天上。”
九方染：“这是天空上面？仙界？”
“不，”林尽染摇头，“这是天道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查了很久，也没搞懂脊柱究竟有几节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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