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染一时没转过弯。
在问世山,她是见过天元山府老祖的。那时他道骨仙风、精神矍铄，是真正的仙人之姿。不知是否因为她当时心怀困惑，看着对方时,总觉得老祖能看透一切,有大智慧。
后来经历的种种,也证明她的想法没错,无论是老祖赠与的凝神丹还是剥魂刀，都起到关键性作用,甚至说是他救了自己和扶离也不为过。
可是,五方秘境里的老祖……则有些难以描述。
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只能用平易近人、童稚未泯这样的词。特别是当她看见，老祖捏着司空亘的胳膊，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小兄弟，作为饵，你这身子骨有点瘦,不够厚实。”
林尽染：？？？
林尽染：天道的饵为什么要求厚实,天道是想捕个野猪还是怎样。
经对方插诨打科，司空亘眼底的痛苦倒是消散不少。不过他理智尚存,还记得自己的初衷，“天道的饵，又是什么？”
老人两手抿着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无实物表演半天后才开口,“饵嘛,当然是用来钓人的。”
司空亘：“愿闻其详。”
“咳咳咳，”老祖捂着嘴咳道，“人老之后,就特别容易寂寞，要……”
“要打一顿才能好好说话。”林尽染突然凉凉地开口。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老祖身边，手里还拿着把剪刀，对着他的脸上下比量。
老祖惊恐后退，“女娃莫动，我的胡子养了几千年才长出来。”
两人距离不到两步，连对方脸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即便如此，林尽染也没看见对方说的胡子在哪里。手里的剪刀咔嚓两下，“快告诉他。”
虽然平时嫌弃，但林尽染超疼便宜儿子的。此时见他难过，自己也跟着不舒服，哪有心情看老爷爷考验年轻人的老套戏码。
老祖眼中闪过笑，没再捉弄人，而是平和地转向司空亘，“纵然天命不可违，但，总有人能打破一切，来到你身边。”
本以为对方是在发疯，听了他的话，司空亘忽然明白，“是我娘！你刚才在和我娘说话！她在哪里？”
林尽染动了，老祖如实告知，“就在你身边，还握着你的手。”
司空亘……忽然鼻子一酸。
刚才对方着急，老祖故意卖关子；如今母子俩想说话，老祖又忽然开口，他抢在司空亘前说道，“你们知道世界的起源么？”
最开始世界形成之时，空无一物。没有光暗，没有天地，没有天道，仅是一团灵气。经过漫长的演变，这团能量变为神明。
众多神明在虚无中活着。说是活着也不准确，因为他们没有语言、没有思想，和石头几乎没有区别，唯有一点，他们能思考。
无论是神还是人，最开始思考的问题都是唯一的——我是谁。
只是那时还没有“我”的概念，周围又只有虚无，所以神明的进度格外缓慢，他们首先审视自己，很快就注意到身体内部存在某种力量，自然，他们开始使用。
所以误打误撞，神明创造出许多事物，包括天地、光、人；因为想交流，又创造出语言。世界开始成形，很多新的问题出现，旧的问题依旧没能解决。
“我是谁”这个问题，极难得出答案，哪怕神明也不能。他们陷入困境，于是，又有了死亡。
神明本质上是灵气，死亡后也是灵气。只是神明死后化成的灵气，依旧能思考。它们，就是如今的天道。
此外，不仅是神在思考，他们创造出的人同样在思考。当年神明能利用的东西唯有自己，人却能利用神创造出来的东西，自然而然，修士就诞生了。
那时世界已经不是完全处在混沌之中，天下三分，有修士，有神，有天道。各个都想知道我是谁、都想控制一切，所以争端开始。
具体过程已经不可考证，结果就是，天道和人互相制约，共同消灭神明。
神明死亡，灵气重归天地。天道的力量增强，修士的力量也增强，所以他们开始杀害神明。纵然过程艰难，但无数光阴后，神明终于走向灭亡。
听完这段玄而又玄的故事，林尽染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整个过程都没有逻辑，就像小孩子胡乱拼凑的故事。神明为何开始思考，为何开始创造，后来为何又有争端，怎么可能一切起源仅仅来自‘我是谁’这个问题？”
老祖笑了，脸上充满睿智的光，“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事实如此。而且，最开始的神明，就是一群小朋友，他们甚至不如小朋友懂得多。”
林尽染紧皱的眉始终不能松开，她觉得处处不合理。根据老祖说的，世界诞生根本不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更像是个笑话。
虽然听不见娘亲说话，但从老祖的回答，司空亘也能反推林尽染的问题。比起对方，司空亘对于这个故事的接受程度极高，他对着空气道，“娘，这个故事你不需要思考，只要接受就好。如果一定要想个明白，最终只会绕进去。就像最开始，灵气团为何变成神明，而不是变成别的东西？其余部分也是同样的道理，神明出现，然后才有神明。”
因为相处时间长，所以两人都更容易理解对方的表达。听完便宜儿子的话，林尽染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懂了。
世界就像一块画布。普通人是看见花，才去画花。而神明是画出花，世界才有花。至于为什么他画出花，没有理由。
世上的所有事物，人、光暗、四季……他们的出现同上，统统没有理由。
林尽染：懂了，但仍然不愿相信，甚至还有点难过。
见她明白，老祖继续讲述，“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故事中，有东西是永恒的。”
林尽染举手，“灵气。”
能量守恒定律，高中生都知道。
司空亘却停顿了一下，“斗争。”
“你们说的都没错，”老祖又拈了两下胡子，“神明消亡之后，修士和天道也出现矛盾，只是因为之前存在约定，争端来得更隐晦。而斗争的主题，自然是灵气。”
天道和修士定下的约定，就是修道以及成仙，对于双方，都是互惠互利的过程。
天道的优势，在于它原本是神明，所思所想更为深邃，这些思考就是所谓的“道”。有了道，修士才能突破桎梏，得以永生。
天道的劣势也显而易见，不知为何，它不能直接从灵力中汲取能量，需要一个过渡。就像冰箱不能靠煤炭制冷，而是需要煤炭发电，用电制冷。
修士自愿成为天道的电。
他们感悟道法，提升境界。每到一个阶段，天道降下天劫。如果修士赢了，就能闻道；如果输了，自然身死形灭，体内的灵气也归于天道。
林尽染：“为什么天道不能直接从灵力中汲取能量。”
老祖含笑看着她。
“……”
林尽染做了个闭嘴的手势，“懂了，又是一个没理由。”
“正是如此，”老祖点头，“上万年来，两者的平衡一直保持的很好。直到某一天，问题出现了，你们猜是为何？”
故事听到现在，林尽染唯一的感觉就是熟悉，这不就是修真界版本的人与自然么。
天道就是大自然，修士就是人类，灵气就是种种不可再生资源。现代社会永恒的问题是什么？
林尽染回答，“修士太多，灵力不够。”
“对，”老祖道，“最早的时候，人生存环境恶劣，修士更是少之又少。如今凡人多了，修士也多了，存储于修士体内的灵气更多，这令天道感到威胁。”
天道想起了神明的消亡，它开始惶恐，于是故技重施，为修士设下饵。
老祖叹了口气，他看向司空亘，只是眼中却多了些其他东西，“所谓天道之子，和天道没什么关系，我看叫做毒.药更合适。天道一直在控制你的生活，让你少年凄惨，心生怨怼；长大后实力突增，却依旧不断遭受苦难。最终，你会变成修为无人能及、心思却极度恶毒之人。”
“用凡人的说法，就是暴君。而因你而死的每一个人，都会反哺天道。”
林尽染想起原剧情，司空亘确实发动了一场又一场战争，导致修真界凋零，大半修士惨死，连凡人都所剩无几。
可是……
从提起自己身份，就一直沉默至今的司空亘抬头，他眼中的怒火已经浇熄，可是连希望也一同泯灭，“既然想让我心生怨怼，为何还要控制一些人，让他们对我好？”
哪怕是老祖，也不忍回答这个问题。可面对司空亘执着的眼神，他别过脸，“天道降下的灾厄过于艰难，绝非你一人能承受，那些对你好的人，都是你的盾牌。而且，”老祖停顿半晌才开口，“只有懂得感情，才会更绝望。”
世上从未有人真心爱你，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只要和你相关之人，最后一定会惨死，又是怎样的体验？
才刚百岁的司空亘想着这两个问题，想不出答案。他只是觉得茫然，更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为何还要活着。
哦，因为天道不想让他死。
司空亘更绝望了。
听完老祖的话，林尽染忽然想起两人在幻境中见到的一切。
她知道司空亘的童年很惨，可惨到何种程度，还是第一次得知。母亲死后，才六岁的男孩被赶出家门。他曾被人贩子拐卖，进过煤窑、去过青.楼，当过乞丐，几乎是全天下的苦难，他都遭遇过。
可是，当他拖着一身伤痕来到天元山府，听到有人对素不相识的人出言不讳时，他仍然会站起来，打抱不平。
天道一定想不到，它降下的所有苦难，却为他磨练出一颗玲珑心。
林尽染拍了拍老祖，让他帮自己传话，“你问他，如今凄惨的少年已经过去，你是否心生怨怼？”
空茫茫地盯着地面，思考很久，司空亘才摇头，“未曾。”
林尽染：“你想杀死整个修真的人么？”
司空亘：“未曾。”
林尽染：“那迄今为止，天道可有达到目的？”
眼中终于生出微弱的光，司空亘欲言又止，“没有，可是以后……”
林尽染捏了捏男孩的脸，并用威胁的目光看向老祖。
对方的眼神过于有杀伤力，而且她手里剪刀还在咔咔作响，老祖只能僵硬地、木然地捏了两下司空亘的脸，毫无感情地重复道，“以后发生什么还不一定呢，没准你脑子抽风，忽然想做一棵树。天道能拿你怎么办？难道把所有修士变成兔子，它好守你待兔？”
做完这个动作，老祖已经生无可恋，他盖住自己的脸不想说话。
可是司空亘却好像透过他，看见了娘亲用鼓励而骄傲的目光对着他笑。
慢慢地，司空亘也笑了。
如同很多年前做过的那样，林尽染问他，“司空亘，你为何求道？”
“为了站着活。”
“哪怕死？”
“哪怕死！”
“那么……你可想成神，抵御天道？”
司空亘顿了顿，眼里生出些不敢置信。可最后，他还是点头，“想。”
林尽染：“你懂了么？”
“懂。”
说话已经不过脑，对方说什么自己重复什么的老祖：“你有何愿望？”
司空亘迅速回答，“我想成神，抵御天道。”
和早上刚刚发生过的场景一模一样，司空亘忽然修为猛增，一路升至渡劫期，然后身形一晃，也随之消失不见。
终于反应过来的老祖：“你们竟然合伙坑我？”
“修士的事，怎么能说坑呢，”林尽染似笑非笑地看向对方，“而且终于把他们打发走，我倒是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
老祖忽然瑟缩一下，感觉脖子有点凉。
他怎么觉得，自己进入更大的坑里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评论的发红包，因为世界观这个东西，虽然大家都不爱看，但是却必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