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过去大半,天空中的黑色开始变得稀薄,像是墨汁掺了水,晕出些透明的光彩。
两人距离不到五步,扶离能清楚地看见对方握剑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失去血色。
他不止一次见过类似的场景,雾妖割开手腕,血液像倾泻的大雨洒到地上,它流啊流,好像永远都无法停止。等到终于结束的时候,指尖都变得苍白。
之后扶离总会沉默。
也许是因为魂魄被侵蚀的滋味太难受,也许是被她几近消散的身影晃了眼。
总之他会觉得疼,很疼。
那疼痛的滋味刻骨铭心,以至于能穿过百年时光,烙在现在的身体上。
如今他也疼,却不明白这疼痛从而来。
这两个月里,扶离无数次告诉自己,他不在乎万山红。
可如果真不在乎,又怎会日日夜夜重复这句愚蠢的话。
她不是那个雾妖,自己不该在意她。
可她还是雾妖,自己怎么能……不爱她。
男人站在树下,氤氲月光穿过层层枝蔓落在如画的脸上,柔软了那些棱角,使他的面色不再冷硬,甚至显出几分温柔。
扶离道,“你迷失在心魔里了。你不叫林烟,你叫万山红,是一个修士。这里是五方秘境,你都忘了么?”
“……”
林烟:“莫不是当年蛇毒没清干净,伤到脑袋了?我知道京城谏议大夫府邸旁有家医馆不错,要不你去看看?”
扶离:“你既然是神教圣女,又怎么会去过我的府邸?”
林烟:“我……”
她拿剑的手顿住,对啊,京城距离神教极远,她何时去过京城?可是,她怎么记得自己在那里住过很久?
对面之人陷入迷茫,扶离叹口气。看来他之前的猜想没错,他自己的心魔已破,如今又转换成对方的心魔。五方秘境的考验果然如传闻一般,千奇百变、令人应接不暇。
趁着万山红走神,扶离脚尖一点,瞬间飞至她身边。不等她反应过来挣扎,他的指尖已经点在她的额头上,自两人在秘境相遇以来的记忆一点点流入她神识。
“你该想起来了。”他道。
庞大的信息骤然侵入大脑,好似无数细针戳弄她的神经,林烟疼得弯下腰,即便如此,也没能躲掉不停在眼前闪过的离奇画面。
有巨大的兔子在奔跑
有粉色杏林繁花似锦
有柔软的红绸绕在手腕,连接着另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那人站在光下,微微笑道,“我叫林尽染。”
林烟无意识跟着重复,“我叫林尽染。”
扶离拎着领子,让万山红不至于倒在地上。他目光凝在她润玉般的纤细脖颈处,听到她开口后猛地松手看向别处,像是被烫到。
他不自在地说道,“你想起来了?我说过我叫林尽染,那是我亡妻的名字。”
抓住身旁的玄色衣袍,林尽染痛苦地摇头,“不不不,我才是林尽染。你是——”
她的手不断拧紧,像是要捕捉脑海中飞窜的信息,光影交汇,凝出男人的脸,他是——
“扶离。”
扶离猛地愣住。
在此之前,他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
画面仍在回溯,细碎的记忆碎片逐渐拼成完整的过往,碧绿的山峰,黑漆漆的树干,根茎在晃动,那是五峰山经年不变的景色。
林尽染已经脱力,她跌落在地上,双手却依旧死死抓着身边之人。她仰头,眼中有泪也有光,
“你是扶离,是我任性的、愚蠢的、坏脾气的树。”
她向他伸手,掌心还带着湿润的泥土,“我怎么能忘了呢。”
//
黑夜褪尽,薄红从天边蔓延,带起了地面上的水气弥漫。
山川开始明亮,鸟儿发出第一声鸣叫,万物都复苏。唯独扶离,他后退一步,退到茂密枝叶酿成的阴影里。
他固执地摇头,“这不是真的,你只是我的心魔,又或者是另一场该死的梦境。”
神明不知梦为何物,直到百年前扶离坠落凡尘,在入眠的第一个夜晚看见漫山遍野的冰冷雾气,才知道什么是梦。
梦是奢求、是渴望,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他闭了闭眼,两个手掌叠在眼前又向两旁分开,锋利的刀刃凭空出现,他握着剑柄指向眼前人,“雾妖不可能活着。杀你,我才能破心魔、出幻境,替她报仇。”
“……”
扶离的固执程度一如当年,林尽染试图解释,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脑内的记忆还在向外涌。
如果说记忆像是一条河,那幻境就是大坝,阻挡住河水的流淌。
正常的记忆恢复应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闸门打开,记忆缓慢地流出来。但是如今的情况,却是大坝忽然坍塌,偏偏她的记忆又过于庞大,如同洪水暴发。
神识是河道,承载不了如此巨大的信息量,导致经脉撕裂、魂魄溃散。修炼百年才勉强修补的魂魄竟然出现崩裂的现象。
林尽染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受铺天盖地的疼,但她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如果不能及时制止,她的魂魄会再一次散开。可这次,却不再有老祖的凝神丹保她不死。
‘我必须做点什么。’她想。
……
树下,扶离睁大眼,关于对方是心魔的想法也开始动摇。
不远处,女孩蜷缩在地上,在她身体正上方,漂浮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虚影,只是那个虚影忽隐忽现,有消散的趋势。
作为司命之神,掌管万物生死,扶离再清楚不过,那是女孩的魂魄。
但是与普通人不同,她魂魄中间有一道分界线,泾渭分明地分隔开魂魄两端。像是布娃娃坏掉之后被修补,新布与旧布千差万别,接缝处针脚凌乱,如同两个娃娃被随意拼凑。
盯着半空中荧荧光点,扶离手里的剑忽然掉落。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对方魂魄中陈旧的部分,分明和他胸口处雾妖的魂魄一模一样。
多日的熟悉感和她刚才说的话逐渐重叠,汇聚成他记忆中女孩笑意盈盈的的模样。此时此刻,扶离终于意识到:她就是那个雾妖,她回来了。
再不顾什么心魔或者幻境,扶离连神通都忘了,踉跄抬脚向对方走去,几步远的路却仿佛踏过千水万水,等走到她身边时,扶离已经筋疲力尽。他的手穿过那些莹莹光辉抵达她的灵魂深处,触碰瞬间,忽然想起一件事。
——人之将死,魂魄才会离体。
……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林尽染依旧能感受到自己身前突然出现大片阴影。
是扶离过来了。
她一边疼得厉害,一边控制不住想,也不知他过来,是终于认出自己,还是要杀掉心魔。
某种意义上,她希望是后者。
刚才几息的功夫,她用了一切办法使魂魄停止撕裂,可无论是用灵气修补,还是妄图重新封住自己的记忆,这些做法统统无效。
换句话说,她又要死了。
明明才回来没多久,明明终于重新见到扶离,明明才和他相认,可她又要死了。
似乎这一世,两人总是这样匆匆错过,在以为触碰到希望时,又瞬间绝望。
作为将死之人,除去一点点意难平以外,林尽染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比上一次死亡时还要平静。
上一次,她心中尤有惦念,不知道扶离会在她死后变成什么样,会不会痛苦、会不会自责。但是她现在知道了,知道他虽然痛苦,但还能继续走下去,并试图变成更好的人。虽然方法有些古怪,但总归是好的。
林尽染想起扶离模仿自己的样子,露出个温柔的笑。
她已经没有遗憾了,只希望扶离不要认出自己。把她当成心魔一剑刺死,也好过再经历一遍她的死亡。
思及至此,林尽染试图做点什么,坐实自己是心魔的身份,可她刚要动作,神识却再次传来剧痛。
瞬间,不同时间段的记忆五感一起涌现,她听到自己封后时惊天的锣鼓,闻到梦阁雨后潮湿的土壤气息,看见自己和便宜儿子在六峰山山腰,眼前是数不清的贺礼。
画面中有什么东西从便宜儿子手里掉出来。
而她的识海里,也有同样的东西在闪着光。
林尽染惊起。
她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拉住扶离的衣服,“过来。”
扶离还维持着手悬在半空的动作,衣摆上小小的拉力像是被触碰到某个开关,让他重新活过来。
右手无力垂落,脸上表情变得绝望甚至癫狂,扶离极慢地跪在地上,他捧起她的脸庞,额头抵着额头,声音都是破碎的,“我该做什么?怎么能救你?”
手指摸索着盖在对方眼睛上,掌心感受到一点点湿润,林尽染蓦地笑了。与此同时,她的右手两指夹住锋利的金色薄片,利落而干脆地扎入腹部。
刀锋入体瞬间,她闷哼一声,疼痛钻心,但切割砍断的动作不停,飘出来的声音也轻而软,“和我说说话吧。”
“该说什么。”扶离干巴巴地问。
对方没有回答,但扶离听到那了声闷哼,有什么咸涩的液体流到嘴里,让他的嗓子都跟着苦涩。他忽然开口,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有好好吃饭,还在城里建了个很漂亮的房子,房子周围种满你最爱的七瓣花。那里的百姓都很好,书院的先生和我是朋友,我如今有朋友了,所以你……”
“所以你……”
“所以你再不用担心。”
好好吃饭,认真活着,有朋友。当年她向往之事,他都在认真地做,“只是……”
剥魂刀掉在地上,林尽染靠在对方胸前,疲惫地闭上眼,“只是什么?”
扶离:“只是,有点想你。”
当他是神的时候,没有感情,不会说话,心中只有道法自然,活得像块石头;
等他变成人误入尘世,依旧什么都不懂。有心想好好活着,却不知从何做起。
知道雾妖喜欢热闹,所以魂魄补全后,扶离开始在各个城镇中穿梭。城镇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他白衣无尘,在人流中间站着,只觉得茫然与突兀。
像是有透明的屏障,将他和一切热闹隔开。
因为站得太久,周围人都开始窃窃私语。有孩子打闹着跑过,不小心撞到他身上。
其余孩子见闯了祸,匆匆忙忙跑开。倒是撞到他的那个男孩揉揉脑袋后站定,乖巧地退后一步鞠了个躬。
男孩五六岁年纪,手指因为害怕搅在一起,扶离皱了皱眉,开口还是那股生涩的语调,“无碍。”
小孩似乎有些呆,听不懂他说什么,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就那样愣愣地看着他。那一刻,扶离福至心灵,他抱起男孩,学着林尽染的样子和语调笑道,“小孩儿怎么呆了?可是撞疼了,哥哥给你揉揉。”
掌心带着灵力,如同春风拂过男孩额头。
额头有些痒,引得男孩闷笑,却不小心笑出声。他瞪大眼睛,摸着自己的喉咙,发出一声沙哑的“啊”。
赶来道歉的男孩母亲愣住了。她儿子有先天之疾,一直不能说话,却在男人简单地动作下开口。
她扑通一声跪在扶离身前,不停磕头道,“谢神仙、谢神仙。”
玄冥界修士虽多,但大多聚集在特定的几个地方。扶离为了避开天元山府,都是前往凡人为主的城市。因此镇里虽然热闹,却没人见过真正的修士。
扶离笑着将女人扶起,“举手之劳,夫人不必行此大礼。”
镇里不大不小,有个俊俏的怪人站在街上,这个消息早就传遍家家户户,女人也知道,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神仙。她接过自己的儿子,忽然又跪下,“求仙人帮忙。”
扶离两手拢在身前,含笑应下。
自那日起,他变成了城里的大夫,家家户户有疑难杂症,都要请他来看一看。因为他好说话,还手到病除,很快名声就在附近传遍。知道他没地方住,县令还特地分给他一个小院子。
宅院不大,只有两个房间,外间他用来接待客人,里间则自己住。小小的院落经常挤满了人,有看病的,有找他聊天的,甚至还有说媒的,欢声笑语荡进耳朵里,伴随着手中茶杯冒出热气,让人欣喜又平静。
那道隔着他与外界的屏障,终于碎了。
扶离想起林尽染说过的话,她常说投桃报李,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就会怎样对你。曾经他拒绝一切,自然也被一切拒绝。
扶离开始学着接受。
可他从未和凡人接触过,对尘世的概念只来自于与雾妖交谈的只言片语,该如何接受?扶离想起一切开始的那天,他和小男孩相遇,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学着林尽染的样子说话。
他觉得这是个好办法,等再回过神时,他已经变成她的模样。
在扶离的脑海中,从来都没有“活着”这个概念。直到遇见林尽染,才从她身上窥得一丝烟火气,他顺着这丝烟火气寻到尘世,安了家,找了朋友,与人高谈阔论、饮酒取乐,以为自己没有她也能活。
却在夜深人静对着镜子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连骨子里都刻着她的名字。
他的魂魄中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来自于雾妖,可最后,扶离却完完全全活成对方的样子。
扶离握住女孩挡在自己眼前的手,恨不得将她真得捏碎了揉进自己骨头里,“我只是很想你。”
忽然有柔软落在唇边,遮在眼前的手也被移开,扶离猛地睁眼,只见冰天雪地间,女孩正对着自己笑。
她眉眼弯弯,眼中却没有光。那女孩开口,熟悉的音调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林尽染道,“这一次,我们真的出来了。”
五方山上,周围是无数昏倒在地的各宗弟子。山顶处,引妄石幽幽闪着光,苍老的声音穿过神识到来,
“年轻的修士呦,你要实现什么愿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