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染不是没见过替身。
当年她独占暗一后宫,大臣们嘴上不敢言语，私下就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有时君臣小宴，歌女舞女流水似地往暗一面前塞。
有相貌与她九分相似的,有气质和她如出一辙的。她偶尔玩心大起,会让暗一带回来两个,但很快就失了兴致。
无奈,实在是不像。
相貌相似的，一开口就露馅；气质相同的,也只能学个皮毛。总之,一定会有哪里差一点。
可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
对方相貌与雾妖一模一样不说，神情、姿态、甚至眉眼中懒洋洋的笑意，都和她当年分毫不差，站在对方面前，林尽染还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不仅如此，按照现在的情形,林尽染甚至可以说,对方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像雾妖。
当她还是雾妖时，魂魄是在现世形成的,中间没有改变过。如果魂魄有具体的成分，那她的一定是自卑、阴郁、绝望，这些特质全部来自于现世那个孤零零的小女孩。
可是她重生之后，魂魄由她重新修炼出,那些负面情绪一扫而空,变成了自信、温暖、满怀希望。
所以，司空亘才说她的魂魄截然不同，不会有任何人能分辨出,包括扶离都不可能。毕竟，某种意义上，她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
此外，当她还是雾妖时，因为被困在山中，又知道剧情没有发生，所以对任何事都提不起来兴致，是个含盐度巨高的咸鱼。包括面对断虚树，用心程度也不足三成，权当养个宠物。
然而现在，她知道扶离是自己的爱人，用心程度变了，态度也变了。因为怕被对方识破，还会刻意隐藏自己的小习惯。
所以从里到外，她都不一样了。
林尽染模糊地想，也许这不仅仅是扶离的心魔，更是她自己的。
如果灵魂、相貌、想法全都改变，她还是不是那个人？她试图保全的核心——不被时间、身份和世界改变的内核，还在不在？
陌生又熟悉的姑娘和她站在门板两侧，被无形的间隔分隔开，就像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在时空中遥遥对望，光影交错间，似乎空气都变得粘稠，林尽染站在原地，呼吸都开始困难。
直到手腕传来拉力，林尽染才堪堪回神，原来扶离已经跟着对方走进房间。她看着眼前挺拔的身影，心中茫然更甚。
她突然冒出个疑惑：扶离绝不会找一个替身，可是，如果对方根本不是替身呢？如果那个人，就是那时的自己呢？
冷意一点点从骨缝渗出来，哪怕自己现在的身体没有重量，林尽染也觉得支撑不住，她站在扶离身后的阴影处，默不作声。
那姑娘将扶离带到桌边，不知为何，两人都没有说话。她为他倒茶，灰蓝色水袖趁得手腕莹莹如玉。茶水滚烫，在空气中氤氲出雾气，映的脸都模糊。
倒完半杯茶，姑娘靠在桌边，手托着下巴忽然开口，“大公子今日似乎格外沉默。”
她眼中带笑，行为举止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但是……偏偏和雾妖一模一样。
扶离眼眸低垂，端着茶不知在想什么，隔了半晌他道，“品茶不语。”
姑娘指尖点在他的杯沿，带着熟稔的亲近，“那你倒是喝呀！”
茶杯里波光粼粼，扶离又看了片刻，也不顾是否烫口，忽然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他起身，“我还有事，今日先走了。”
他大步离开，姑娘也没阻拦，而是靠在门边哈哈大笑。清脆的声音传出很远，让扶离的脚步更显仓皇。
快要听不见时，姑娘突然喊，“大公子若是真不喜欢，下次别来就是了，何必跑呢？”
扶离身影一顿，竟然真得跑起来。他的速度很快，风吹动衣摆，吹到林尽染始终低垂的视线中，吹得她寒意忽起，血液都要凝固。
她想，扶离似乎已经做出选择。
……
这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幻境，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林尽染和扶离处在漩涡中央，却默契地从未讨论过此事。
甚至，他们也没有说过话。
自那日与姑娘在酒楼相见，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这近百日的时光里，林尽染一直尽职尽责地做个身后灵。她从未开口，永远站在扶离视线以外的地方，存在感低得像是根本不存在。
她默不作声地看扶离调查清楚现在的情况，也默不作声地看他沦陷。
这是个朝廷与江湖并存的世界。
扶离是当今太尉之子，和父亲不同，他是个文官，官居谏议大夫，专掌议论。父子两人似乎天生不和，父亲学武、他偏要学文，连政治主张也相反，特别是关于如何处置江湖人士这一方面。
现今江湖势力十分壮大，五派十门各个人数众多，武林中还有武林盟主，每年召会江湖人士，商议事实制定规则，和土皇帝没有任何差别。
眼见对方有隐隐超越朝廷的趋势，皇上愈发坐不住，和朝中大臣商议方案，其中有两个声音，不分高下。
一是以太尉为首主战派，他们大多是武将，恳请皇帝出兵将江湖势力一网打尽。
另一个则是以丞相为首的保守派，主张招安，用笼络手段让江湖人士归附。
而太尉之子扶离，偏偏是保守派的中坚力量。
整件事更狗血的是，扶离年少游历时遇见的心仪之人，也就是那日在酒楼会面的姑娘，是武林盟主的女儿、现任魔教圣女——林雾。
现在的局势，保守派马上就要失败，主战派半年内必定出兵攻打魔教。扶离作为文武双全的军师，早晚会和心爱的姑娘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但林雾对这些一概不知，她只是追着扶离来到京城，每日与他私下会面。
花了几天时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捋顺，林尽染牙根都跟着发酸。
她穿越过来的时候，市面上早就不流行这种古早血虐剧情，而且为什么武林盟主的女儿竟然能当上魔教圣女，难道整个武林都眼瞎？
可她闭眼都能相通的事情，扶离却深陷其中。
他为林雾买了别院，金银珠宝钱财首饰一箱箱往院子里抬，侍女小厮都要亲自挑选。听闻有纨绔弟子调戏对方，他还主动出手教训那人。
种种行为，说是掌心宠心上娇也不为过。可除此之外，两人每天只见一面，也不说话，只是林雾倒茶，扶离喝完就走。
林尽染看不懂。
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而生气。
如果林雾是个真人，她定然要心灰意冷，重新考虑两人的关系。可是林雾不是，包括整个世界都是假的。
心魔心魔，自然来自内心的执念。
林雾就是扶离记忆中的雾妖，只不过在五方秘境的作用下，被具象化出来。
如果和现实世界类比，就是女朋友去世后，男人沉浸于过去记忆无法自拔，甚至开始出现幻觉，认为两人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而这个世界，就是扶离的幻觉。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越沉迷，代表他越爱自己。
思及至此，林尽染已经明白这场心魔的意义。它在考验，扶离何时能接受她已经死亡的事实。
她一百年前就死了，可直到现在，他也从未相信。
看着扶离魂魄日渐削弱，林尽染心中同样痛苦，但她却无法插手。心魔是考验，可是一旦勘破，心境定然会有所提升。而且扶离本身存在问题，他心中有一道疤，是他亲自划开的，也必须由他亲自治愈。
他能赢，她坚信。
……
眨眼间，进入幻境已经九十九天。
在修真界，九十九这个数字很特殊，它通常代表圆满，比如九十九道雷劫，渡之即能飞升。所以今日林尽染格外紧张，她有预感，扶离能否勘破心魔，今天是关键。
对于朝廷，今天也是特别的一天。
主战派彻底胜利，皇帝已经下令，命太尉为主将，扶离为军师，率百万大军攻打魔教，半月后出发。
令行禁止，大军已经整装待发，而林雾，今天也该得到这一消息。
沉雾小筑里，两人照常见面。
四月的天，微风和煦，池塘里莲花盛开，莲叶茂盛。层层叠叠的粉色压着绿色，像是颜色鲜艳的海，两人对坐在亭中，林雾颤抖着倒完茶，眼中已经含泪。
她问，“你是不是早知道？”
扶离一如既往地沉默。
林雾：“这三月来，每日你与我喝茶，回府后，却一直谋划如何剿灭魔教。扶离，你还有心么？”
林尽染：这矫情的语气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在扶离心中，竟是这样的形象？
扶离依旧没开口。
林雾：“好，喝完这杯茶，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再无情谊。”
林尽染：嚯！
莹润瓷杯在扶离手中，他把玩着良久，三月以来第一次开口，“当年我凝结魂魄试图逃离五峰山，为了加快速度日夜修炼，她的血于我来说无异于穿肠毒药，可我从来都没拒绝过。”
林尽染愣住了。
清透茶水在杯中轻晃，折射出几分晶莹的光，男人继续道，“所以她无论给我什么，哪怕是毒酒，我也会喝进去。”
空气中有七彩的斑点闪过，像是像素不高的电视，林尽染知道，这是幻境即将消失的标志。而林雾犹在流泪，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那你为什么不喝？”
“你没听懂呢。是‘她’给我的，你又算什么东西？”扶离轻笑，将茶杯翻转，茶水浇在石板上，发出呲呲声响，“况且，她给了我一条命，我又怎敢轻易死去。”
惊愕的表情凝固在林雾脸上，世界也随之停滞，像是无形的手按了暂停键。
扶离的心魔幻境结束了。
一直坐在阴影中的林尽染终于松口气，“恭喜”二字还未说出口，世界忽然重新转动起来。
如同老旧的木偶，咔咔两声响起之后，林雾重新开口，她竟然指着扶离身后的林尽染，“姐姐，你为什么要回来，我们明明说好了，把他让给我的！”
林尽染：w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