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浑身颤抖,大滴大滴眼泪落在雪里，将地面的百年坚冰都化成水。
他膝盖弯曲滑落在地，左手拼命扣住墙壁,以防自己倒下,用力之大甚至碾碎了两尺厚的雪砖。可即便如此,他牵着林尽染的右手却从没放开过,而且始终力道轻柔，没有带来一丝不适。
青年哭得如此惨,以至于哪怕林尽染什么都看不见,也从心尖漫上一缕痛楚，能这样伤心，他一定很爱他娘吧。
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摸索到他头顶，轻轻抚着柔软的发丝，柔声道，“你别哭了。”
迟疑片刻，林尽染又补充道,“这位道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
话音未落,系统疯狂的呐喊已经响起，【别别别，这就是你儿子司空亘。】
林尽染动作微顿，在心里问,【你说我的便宜儿子？他不是金丹么,这个气息不太像啊。】
系统，【男主什么天赋你还不清楚！一百年够他突破好几次了。】
思及天道之子的外挂，林尽染了然。她话锋一转,接着上半句说道，“我就是你娘。”
林尽染：这也太别扭了，真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么做到的。
见面瞬间，司空亘已经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如今林尽染承认了，他反而开始怀疑。娘亲对这个身份一直觉得尴尬，根本不会这样称呼她自己，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狐疑地抬头，发现站着的女孩眉头紧皱，一副恨不得钻进地里的样子，司空亘突然笑了，果然无论何时，娘亲都是这样。
他上半身探进雪洞，依偎在对方怀里。根本来不及想林尽染为何能活下来，又为何生活在雪山上。司空亘只是觉得高兴，止不住地高兴，高兴地恨不得拿出剑、劈开这片山脉，可最后，他也仅仅是捏着对方的衣袖，一声声喊，“娘。”
老实说，林尽染几乎没有养孩子的经历。虽然当贵妃那世收养了一个男孩，但那个孩子基本上是她哥在养，而且对方也没像司空亘年龄这么大。如今突然有个一百多岁的儿子冒出来，哪怕知道对方曾经和自己很亲密，心理上也难免别扭。
但司空亘又实在是哭的太惨，让她忍不住也跟着难受加心疼，所以百般别扭下，林尽染硬是没离开，拍着他的后背道，“我在。”
虽然她真的很想不在……
司空亘素来敏锐，早就发现林尽染的异常，娘亲好像对他亲近的同时，又很疏离。他擦干眼泪，从雪洞挤进来，担忧地问，“娘，您究竟是怎么了？”
迟疑片刻，林尽染道出真相。她措辞半天，最终决定还是简单直白地告诉对方，“简而言之我重生了，但是因为丢失大半魂魄，所以记忆不全，还变成个瞎子。”随即，她又扬起笑容，“但优点是，我终于能修炼了！”
重生之后，林尽染似乎比之前更美了，雾妖的美是娇柔温婉，而现在的美却是凌厉有锋芒，不知怎么，司空亘觉得现在的娘亲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可即便如此，听见对方的话，他也觉得肝胆欲裂，司空亘似乎又回到得知她丧命的时刻，眼前的坑洞那么深那么黑，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落在深渊，举目望去皆是黑暗、不见光芒。
他压抑住哭声，哑着嗓子问，“您究竟是如何……如何……如何……”
如何几次，也没能把“死”字说出来。
人分魂魄，魂是本质，魄是肉身。重生换了身体之后，过去的记忆和情感都应该彻底消失，可当司空亘的眼泪掉在她衣服上时，林尽染才觉得那些都是胡扯。否则，她为何心中翻涌，甚至隐约闪出记忆的碎片。
她声音蓦地生出几分熟悉的温柔，“回屋里说吧，我给你做好吃的，我们说好的。”
他成丹礼那日，她答应对方，虽然晚了百年，但终归是实现了。
司空亘愣了片刻，终是没忍住从嗓子里发出声呜咽。
痛极。
喜极。
……
炖兔子的锅架在炉子上，咕嘟嘟冒着热气，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香味。司空亘手拿着筷子和碗，乖乖地坐在小椅子上等着开饭。
这椅子是按照林尽染自己的身高做的，所以他坐下时有点憋屈，膝盖都快怼到下巴上。可是司空亘一点都不介意，他就乖乖坐在那里，看他娘忙来忙去，将调料一一放进锅里，又用勺子舀出一口汤尝尝咸淡。
他按捺不住双手伸出筷子，却引来他娘不轻不重地敲打，“又偷吃！”
她下意识说完，自己微愣。司空亘却忍不住眼睛发酸，实在是这场面太熟悉，就像这百年离别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她仍然在自己身边。
过了一会，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司空亘才咬着筷子问，“娘，您不是失忆了么？”
林尽染确实是失忆了。
重生之后，她关于这辈子的记忆全部消失。类似于回档，回到上一世沈暮燃刚死的阶段，但她失忆不要紧，还有系统啊！她像听故事一样，把自己五百年的事迹重新听了一遍，系统不清楚的地方，她也能推测出来。
不得不说，她这五百年很刺激！
隔着雾气，林尽染解释，“记忆大部分都在，但就像看话本里的人，缺少很多真情实感。”
司空亘想了想，“真好。”
林尽染给他盛了碗兔肉，“这还好？你就不怕我不认你。”
“可是，这样您就能忘记被困的痛苦，和……那时的疼。”咬着兔肉，司空亘眼泪掉进碗里，却还笑着说，“但是我可以重新认您做娘。”
把勺子放回锅里，林尽染面容严肃，“不应该啊！”
对方如此正式，以至于司空亘也跟着紧张起来，他直起身询问，“嗯？”
“你嘴这么甜，怎么过了一百年还是单身？这太不应该了！”林尽染目光流出丝丝笑意，“难道是太爱哭的缘故？”
司空亘反应一会，才明白娘亲是在嘲笑他，他端着汤眨眨眼，蓦地破涕为笑。
两人都笑起来。
在香喷喷的雾气和滚烫的食物中，百年离别的痛苦终于散尽。林尽染一如既往地正确，无论是累还是苦，食物总能治愈一切。
……
终于把哭唧唧的一百多岁大儿子哄笑，林尽染给他讲了当年的事。
那时候一切发生的太快，很多事情都来不及细想，如今倒是想通不少，林尽染缕了一下思路，按照时间顺序给对方讲一遍。
扶离的原身是神仙，不知怎么被变成一棵树。而她的血能削弱对方的魂魄，所以青阳把她抓来养树。
这就是以血饲剑的真相。
但是后来扶离的魂魄想要逃脱，被青阳发现，她只好割开自己的魂魄来补全对方的神魂，好让他能离开。
至于自己为何能死而复生，林尽染也想到原因，“当年你我进入问世山，你获得的是传承，而我得到的是凝神丹。给我丹药时，老祖说它能让我‘魂魄不灭、不坠轮回’，所以我能重新回来。”
末了，她又说，“现在回想起来，老祖那时说的就是魂魄，而不是神识，所以他应该知道些什么。而且我怀疑，剥魂刀也是他送来的。哦对了，”林尽染补充说明，“断虚树就是我的夙世因缘。”
不过当时的情况，哪怕对方不是沈暮燃，她也会救他。
本以为便宜儿子会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想到对方只是语气微秒地问，“娘，您怎么能做到，在爹身边五百年都没认出他？有没有可能，这些年您一直都是瞎的，只是您自己不知道。”
虽然看不见，但林尽染还是精准地踢了对方一脚。
她解释，“我一直被青阳误导。我养了断虚树五十年他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是童音，我以为是他终于修炼出神识，没想到他是魂魄被压制，才不得不那样说话。”
她以为的时间线，是断虚树从树变成妖修最后修炼成人，而实际情况则恰恰相反。
司空亘又问，“那您怎么瞎的？”
林尽染：“因为三魂缺失，所以我的五感也随之丧失。不过还好，如今我能修炼，别人修神识，而我是补魂魄，修为高了五感就能回来，所以问题不大。”
司空亘后知后觉地问，“娘，您不是说天道不允许您修炼么？”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呗！当我是雾妖时，受天道制约，但是重生以后，我的存在被承认，天道不会再管我了。”
“我花了一百年时间恢复了听觉、触觉和味觉，如今只差视觉和嗅觉，所以大概再过个五十年吧。”
司空亘扶额，“娘，您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先恢复味觉，难道不是视觉最重要？”
林尽染靠在雪做的躺椅上，一下一下摇，“山里没什么需要我看的，倒是吃饭比较重要。”
“那您怎么不来找我？”
林尽染用无神的眼睛瞪了他一眼，“请你用脑袋想一想，我一个没有灵力的瞎子，怎么找你？况且被青阳知道，他怕不是要杀我灭口哦！”
在司空亘心中，林尽染始终都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如今对方解释，他才想明白。
可是想明白之后，不由得心中酸涩，他几乎不敢想，一个五感皆失、记忆全无的人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下活下去。他偷偷抹掉眼泪，决定一定要好好孝顺对方。
司空亘纯属关心则乱，如果林尽染真如同她说的那样，早在穿越第一天就死了，她能活到现在，甚至还建造出房屋，都是因为有外挂。
她重生后，天道认同了她的存在，这也意味着她终于不是非法穿越，就能让系统帮她了。
所以，林尽染才不着急恢复视力，有什么让系统告诉自己就行，还需要眼睛干什么。
又摇了一会，林尽染忽然问，“对了，你怎么突然来这里？是不是和隔壁出现的秘境有关？”
提起秘境，司空亘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心神不宁，他突然站起来，“完了，我忘了自己还带着五百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