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门崖都是新入门的弟子,但是新入门不代表刚刚接触修道。
天元山府每五年收一次徒,不限身份地位,更不限次数。有的凡人一次不过再来一次,练气没过筑基再来一次,往年最高甚至收过金丹期。
郑瑶明显就是有基础那一类人,金色长鞭被她甩得劈啪作响,碰到地面,碎石崩裂,深深带出一道沟壑。
其他弟子相处一年,已经清楚她脾气秉性,早在郑瑶拿出鞭子时,就自发给她让出场地。弟子们齐刷刷退到十米开外,用人墙围出了第五个比武台。
这整齐划一劲儿,让林尽染一个没忍住,当场笑出声。
郑瑶此人,外表明媚娇艳,骨子里更是骄纵跋扈,她出身郑氏一族,虽天分不高,但有个化神外祖偏爱她这股鲜活劲,什么好东西都愿意给她,让族里的姐妹好生记恨。甚至私下里唾骂,“妖妖娆娆的什么玩意儿,也不知外祖看上她那一点。平白无故浪费好多灵石,她能不能筑基都不一定。”
这话传到郑瑶耳里,她眼睛都不眨,当场挑断那人经脉,还不解气,又一双玉足踩到对方背上,放出豪言壮语,“我未来可是要进天元山府,腾云雾破青天之人。”
等她后来真进了宗门,见到传说中连掌门都侧目的司空亘,还腾什么云,破什么天,所有立下的誓言都消失不见,统一变为她要得到司空亘。
可司空亘是谁,他年幼失恃,见惯世态炎凉,生平最厌烦就是这种骄纵大小姐,她们眼中没有一丝真情实感,看什么都能衡量出个高低贵贱,只拿人当物件。
然而他毕竟出身良好,做不出辱骂殴打女修的事,又受林尽染多次教育,必须和同门搞好关系,因此哪怕对方几次纠缠,他也最多冷眼相待,或者避而不见。
就算这样,竟也能让郑瑶生出一分‘他待我不同’的错觉。
大小姐自信爆棚,笃定自己和司空亘有夙世因缘,平日就差以对方道侣自居,哪知今天突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告知司空亘有喜欢的人,还是个美人。这让她怒从中来,仿佛自己的东西被抢走。
更可恨的是,程咬金敢出现在她身边,不仅和老四说的一样美,还当场冷笑,嘲讽自己。郑瑶握紧鞭子,只待先生同意,她定要将对方挫骨扬灰,让司空亘看看,谁更适合他。
……
鞭子既没打到脸上,林尽染就完全不急,她抬手拢了下头发,蓦地想起点其他事。
她生得貌美,身体又孱弱,这幅身子若是放到外头,八成要得个祸国妖女的称号。哪怕在这清修之地,也不是完全清净。
早年有坏心眼的弟子,不知怎么发现她独居且没有修为,半夜偷偷摸摸追到五峰山,想对她行不轨之事。
但这弟子是个蠢笨的,只知道她被囚禁于此,却不知她因何被囚禁,更不知五峰山里也不止她一人,还有个坏脾气的断虚树。
等他夜半摸进山脚,也刚踏进山中一步,还没见她影儿,就被暴怒的断虚树绞成十八段,血肉散了一地不说,骨头从五峰山直接被扔到紫霄殿门口,惊得长老还以为有人闹事。
自那以后,就再没人敢招惹她。细算下来,也不过是百十年前的事,长生途中一眨眼的功夫。
可就这么短的时间,旧弟子纷纷离开宗门历练,新弟子也来了十轮,再无人记得当年之事,就连她自己,也是物是人非。
晚秋时节,凉风微醺,林尽染抱着臂膀,站在斜阳余晖中,忽而从心底生出丝冷意。
“原来已经寒露了。”她说。
……
能来溪门崖的,都算是经历过风浪,哪怕之前没见过,来宗门一年里也见过不少。可是,他们见过斗法前掐诀的,祭宝的,再不济也是大吼壮胆的,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斗法前看看天,最终报出个节气的。
下意识给郑瑶让出空间之后,围在一旁的人都有些震惊,有的是震惊于这句话,还有的,自然是震惊于雾妖的相貌。
美,实在是太美了。
在这学习的弟子,有小部分是一年前收徒的那批人,固然在入仙门前惊鸿一瞥,但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林尽染。此时她仍旧是那身烟蓝色衣裙,可与一年前的缥缈仙姿又不同,黛眉轻扫、剪水秋瞳,只俏生生站着,不需任何话语,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这样一比,郑瑶的美就显得俗。
不仅俗,还有些惹人厌。
最早出声的男修,平日和司空亘关系不错,否则也不能知道他有喜欢的人,此时蹙眉道,“郑瑶修为不低,若是仙子受伤,恐怕……”
他话没说完,只是抬起下巴指向司空亘的方向,暗示意味十足。
话不必挑明,其余几个同宿舍的人自然懂,他们可是见过司空亘对仙子的在乎,这会都有些担忧,刚才发言的老四道,“能怎么办?比武台一上,外物皆空,哪怕想告诉老三,咱们也做不到。”
他说的不是林尽染和郑瑶的搞笑版比武台,而是院子中间那四个,别看他们站在外边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比武台里面的人,只觉得自己站在虚无之中,外界任何声音、景物都传不进来。
和这帮小的不同,老大已近不惑之年,自能看出雾妖气度不凡,未必会输。他出言安抚,“莫慌,先生还没同意呢。”
不仅是他们在等先生,连郑瑶也在等。天元山府规定同门子弟不可互相伤害,因此比武前必须报备,先生点头同意后才能出手,至于结果如何,只能说斗法有危险,生死莫论。
百十个弟子都快等生锈了,千呼万唤的先生才出来,他眉眼一横,不怒自威,“都在这干什么呢?”
其他弟子被先生教训怕了,此时都不敢说话,唯独郑瑶不同,她本就火冒三丈,偏生被林尽染的笑燎高三丈,又被她的话燎高三丈,此时九丈心火恨得不行,只望用对方的血浇熄。
丹凤眼都被她瞪圆了,“先生,弟子请求与她一战。”
教习先生平日脾气不好,但对斗法一事特别热衷,也不管郑瑶说的是谁,张口就要同意。但也在回答前,下意识看向那人。然后,教习先生就愣住了。
他先像是不相信一般,看了又看,最后才从半空中下来,姿态恭敬地问,“可是林仙子?”
仔细听,声音中还带着丝丝颤抖。
林尽染瞥了对方一眼,心下微动。
‘嚯,老熟人啊。’
她毕竟在天元山府住了将近五百年,哪怕没有断虚树血溅群山一事,也和许多人认识。不过巧的是,这位教习先生恰好和那件事有关。
她笑得高深莫测,“是我。”
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教习先生手心后背疯狂出汗,若不是这些年修为有长进,他可能会被当场吓哭。
因为,林尽染不仅是他来溪门崖的原因,更是他深深的噩梦。
无人知道,当年有弟子欲对雾妖行不轨之事时,五峰山附近还有第二个人,此人就是教习先生。不过他并非同伙,只是单纯凑热闹。
当年他刚入仙门,对一切都很好奇,半夜看见人鬼鬼祟祟,他也就偷摸跟了过去,因为不熟悉道路还跟丢一阵,等再找到人时,那人已经死了。而林尽染——大半弟子都暗中痴恋的林尽染,正踢着那人血淋淋的脑袋,哼着歌一路前行。
刚弱冠的教习先生当场吓呆,他想离开,结果慌不择路碰被石头绊倒,跌倒时眼前正对着一条大腿,又惊恐地往后退,一回头,就看见林尽染鬼魅般的眼睛。
她说,“原来这还有一个。”
教习先生两眼一翻,当场吓昏过去。
等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回派别,他为此高烧三天三夜,病好之后则疯狂修炼,待修炼有成那天,立马自请来溪门崖——整个天元山府距离五峰山最远的地方。
这会儿见到林尽染,他第一反应,对方是来报当年之仇的,因此哆哆嗦嗦询问名讳,想解释那件事与他无关。
等看见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睛,才想起刚才郑瑶说了什么,她竟然要和魔鬼斗法?
教习先生脸黑了半边,怒斥郑瑶,“大胆,立马给仙子道歉。”
他!绝对不能!再一次看见魔鬼杀人!否则他会被吓死的!
深知教习先生最喜斗法的郑瑶睁大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呵斥,她血气上涌,辩驳道,“弟子只是想切磋一番,并无恶意。”
“切磋!”教习先生声音拔高不止一星半点,他抡起手中降魔杵,半点没收力砸在郑瑶腿上,“你这么想切磋,本先生满足你。”
今日就算他自己把郑瑶打死,过后去执法堂领罚,也决计不能让那个雾妖出手。
千斤重的铁棍砸在腿上,郑瑶被生生击退几丈,一直撞到身后的比武台才堪堪停下,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对方究竟是谁,为何所有人都护着她!
郑瑶半跪在地上,摸着自己带血的腿骨,眼中尽是疯狂。
见郑瑶还未服输,教习先生怒火忽起,他管不了雾妖,难道还管不了这么个弟子?他左手起势,已然带上法决,连带着之前的恐惧都化为愤怒,竟然真要杀死对方。
忽然,一只微凉的手压住他的手臂,看似并没用力,却让教习先生动弹不得。
那只手的主人开口,“倒也不必,不就是想比一场,我答应她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