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家庭的影响很难彻底消除。哪怕这么多年平和温暖的生活,林尽染骨子里的冷漠、凉薄也没有完全消失,最多被她妥善整理好,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所以,虽然她学会像正常人那样,要敞开心扉对待他人。但又和正常人不完全相同,林尽染的心扉格外灵活。不仅能敞开,还能瞬间闭合,翻脸不认人那叫一个快。
好在她也不是完全肆意妄为,而是自有章法。
在她的脑海中,关于人际交往有一个账本,任何人犯了原则性错误,她都会默默减分。而断虚树昨天和今天说的两句话,直接减成负数。这也让它在她心中,从家养的调皮傲娇小猫变为不可理喻的神经病。
林尽染对待神经病只有一种做法——离它远点。
虽然她的本意是越远越好,但无奈身不由己,她还要奉掌门之命给对方浇水,所以她也没走太远,没入深林后转个弯,走到五峰山的隔壁——六峰山。
两座山峰名字相似度百分之八十,地理面貌相似度更高,都是同样的三角山,没什么新鲜的地方。林尽染走走看看,最后找到个小池塘。
池塘不大,也就五六平米的样子,但好歹是活水,林尽染眯着眼打量一番,见旁边没有蛇虫鼠蚁,也没有大型动物出没的痕迹,才安心坐下。
她挑了个顺眼的石头,盘腿坐在上面。又从神识中翻出一面雕着花纹的古镜,平放在两腿中间,然后对着镜面割开手腕。
淡红色血液汩汩到镜面上,不但没溢出,还十分诡异地被全部吸收。约莫一刻钟后,林尽染轻拂手腕,光滑的皮肤恢复如常,等最后一滴血消失不见,她才收起古镜,感慨道,“感谢修真的力量。”
被她收起的古镜,叫做双生镜。
名字好听,用处却不大。指的是两面完全相同的镜子,分别置于两地。使用者能把比镜面小的物件从一端送到另一端。修仙之人一日万里,自然不需要这种身外之物,但对于林尽染来说,却恰到好处。
这镜子是她初入天元山府时,青阳老道给她的。原因还是怕断虚树不喜身旁有人,所以用法宝远距离送血。
刚接过镜子时,她随手将其中一面插到树根旁,另一面则收入神识里。这些年因为两人一直和平相处,也没有机会用上,没想到四百多年过后,却突然派上用处。
林尽染对着波光潋滟的湖水发了会呆,化为原型休养身体去。
她浮在水池上,不受控制地再次想起沈暮燃。
——沈暮燃,你能不能快点出现。
——我觉得,我有些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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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林尽染离开,扶离就一直站在山脚,从未动过。
最开始看见对方离开,他先是暴怒,根须疯狂甩动,山摇地颤。若非缚龙索还在搅动他的神识,五峰山定然再次倒塌。
可愤怒过后,他又觉得茫然。
他是神明,世界最高的存在,从没有人跟他说过不。又或者有人说过,但多半被他直接抹杀。所以林尽染还是第一个,活着对他说不的人。
这个体验算不得新奇,更因为它所代表的含义,让扶离怒不可遏。可是当那人完完全全消失后,所有情绪都归于沉寂,只剩下……
惶恐。
扶离不由得想,‘如果她真的离开,他又该如何?’
他没想到答案,却想到另一件事,她必须回来给他浇水,他们还是会见面的。
可这种侥幸的心情刚刚升起,他就感到根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疼痛,扶离回头看,不知何时放在地上的双生镜正在流出血液,她的血液。
根须蠢蠢欲动,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这种看不上的小玩意,挡住两人见面的机会。他几乎想也没想就要将它碾碎,只是根须在进入小院的瞬间,扶离止住了。
他们约定过,无论何时,他都不会进入院子。
念头升起,扶离又觉得可笑,雾妖先是忤逆自己,如今又不会回来,为何还要听从她的要求。他冷笑,再次控制根须卷起,可是无论他怎样想,根须就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始终未曾跨过半步。
日升日落几个轮回,潺潺血液流了几天,扶离依旧在和自己的根须战斗,徒劳无功努力许久,他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就像他永远跨不过两人的约定,
她可能
真的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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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能不能撑住,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这就是生活。
新的住处六峰山中,林尽染在池子里泡了好几天,后来又向青阳老道讨要一池新的神仙水,也没把身体修复过来,皮肤上还是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痕,而且这些裂痕,有向神识蔓延的趋势。
她不明所以,“这是什么道理?”
青阳掌门这几日正处在收到得意弟子的喜悦之中,连带看她这个介绍人都格外满意,因此也没她为何从五峰山离开,又或者为何突然受伤,只是说,“你这是伤了根基,需要修炼才能修复,而非单纯凝结水汽。”
听完对方解释,林尽染就知道她的伤是彻底好不了,毕竟她又不能修炼。然而姑娘家家,还是有点偶像包袱的,她问,“有没有什么丹药法宝,能遮掩伤处?”
思索片刻,青阳给了她一件比较厚实的袍子。
林尽染:行叭,聊胜于无。
虽然身体上惨了点,但林尽染精神上十分满足,因为她找到了新的乐趣——养儿子。
一旦接受母子这个设定,她发现有个儿子的生活还真不错,不但有人变着花样夸自己,她还能给他搭配帅气的衣服,看他跟同门的小姑娘相处,发现他今天又打败了哪位修士。
林尽染终于理解,现代人为何痴迷于养纸片人。看儿子这么优秀,她真是忍不住疯狂呐喊,甚至有给他氪金的冲动。
说氪就氪,水池中的林尽染掐指一算,发现又半个月没见司空亘了,她下意识回头道,“崽阿,我……”
身后当然没有人。
说到一半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就像林尽染此时的心情。
她怔愣片刻,默默转头,独自轻声说完后半句,“我去看看司空亘。”
说起来,她离开五峰山已经整整一年。三百多天的时光不算短,可是和之前的一百八十万天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有些习惯还是改不了,她仍旧会突然开口说话,也会莫名转向某个方向,更会在午夜梦回时,怅然若失。
说不后悔,那是假的。
断虚树毕竟是树,是她一手养出神魂的小孩子,虽然已经几百岁,但他从未见过其他人,也未曾见过这个世界,身边只有自己。
她既然没教过他完整的三观,只知道宠着它,又怎么能要求对方懂得这一切。
她平时只当它是宠物,却又要求它像人一般思考。和那些一时兴起养宠物,过后又将它们抛弃的人何其相似。
是她错得离谱。
想通这点,林尽染第一时间去道歉,可是她走到五峰山山脚,往日见到她就飞舞的根须一个都没有出现。
很正常,它应该生气。
对着寂静的山脉,林尽染诚挚地诉说歉意,她说了整整七个日夜,可从头到尾,断虚树一次都没有回应过。
最后一天,她对着漫山遍野的红色霞光,告诉自己该放弃了。
并不是说道歉这个事应该放弃,而是成年人该懂得某些潜.规则。当另外的人始终不愿意回应时,另一方就该懂得自己退出,不去打扰他的生活。
她当然可以守在山脚一年,可是如果对方不愿,她这样做只是感动了自己,又给对方造成负担。
林尽染不愿意成为那样的人。
“感谢这四百多年的照顾,很高兴能与你相识。”
对着山脉深深鞠躬,林尽染转身离开。回六峰山的路上,她想了很多。
她最先想到的是时机。
时机真的很重要,如果她不是在最孤单的时候遇见断虚树,她未必会对它产生这样深的感情;如果那天不是事关沈暮燃,她未必会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对待它;以及,如果她没有因为身体的原因昏迷大半个月,而是早早来道歉,它未必不会原谅自己。
可有些事就是这样巧,怪不得别人总说,你永远都无法策划一段关系,只能任由它自己发展。
“我已经错过一个很重要的人,不该错过更多了。”
林尽染甩干身上的水滴,重新穿好衣袍,向着练武场走去,她答应司空亘要去经常看他。
这一次,她没忘。
作者有话要说:从林尽染的角度,断虚树是从小长大
但实际上,他是从老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