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奏折

带着侍卫腰牌的少年穿过大半个皇宫,将利剑别在身边,他看见步履匆匆的宫人,声音轰鸣的宫车,早起的太监宫女,从御膳房里飘出来的白烟。他一路走,好像看见所有,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卯时刚过,他恰好到达昭阳殿门口,与守夜的太监点过头后,便一动不动站在房檐底下,等待主人的吩咐。

这就是贴身侍卫的一天。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安静地站着,心中空无一物。但是极偶尔,侍卫也会思考,比如他的名字是什么。

主人叫他“你”,他自称“属下”,其他宫人会喊他“大人”,但是,这些都不是名字。然而经过观察,侍卫发现每个人都应该有名字。

这让他有些困惑。

纵然心怀疑问,他也不会困惑太久,就像他心中所有念头,全都转瞬即逝,无所谓能否得到答案。唯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脑海中。

——什么是感情。

这还要从一个意外说起,那天他随主人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突然叩门声响起,原来是妃子来送汤。

他知道主人是摄政王,妃子却是齐帝的夫人,两者毫无关联,为何要深夜而来?侍卫十分警惕,一手默默覆在剑柄上。

果然,如他所想,妃子果然心怀不轨。一进门,她就靠在主人身上,心跳加速,脸颊发红,当她的手指马上要接触到主人心脏时,侍卫果断出手,用剑将对方挑到一边。

妃子见计划失败,尖叫着捂着脸跑开,侍卫刚想追,却被主人拦住。

摄政王脸色古怪,“你在做什么?”

“此人欲行不轨,待属下将她抓住,查出她的诡计。”

“她不是刺客,这是……”主人似乎低声骂了句什么,很烦躁地摆摆手,“你退下吧。”

侍卫顺从地转身,离开前,隐约听见主人说道,“还不如沈暮燃,这个药果然……”

侍卫不明所以,很快就将这件事忘记,没想到却被其他人提起。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前往昭阳殿,路上遇见同去的太监,那人挤眉弄眼凑到他身边,“听说大人昨日将祺答应扔出昭阳殿。”

侍卫不认为这样对待刺客有何问题,但主人已经说对方不是刺客,他就不好多言。太监见他沉默,笑的更厉害了,“大人果然不解风情,看来那些偷偷心仪您的小宫女,要伤心了。”

听到自己未曾听过的词汇,侍卫重复道,“心仪?”

“对对对,”误以为对方感兴趣,小太监开始盘点,“很多宫女都喜欢您的,有御膳房的赵宫女,还有……”

因为收了这些人的好处,小太监介绍得格外卖力,侍卫却丝毫没听进去,他只是突然明白:原来每天经常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宫女,不是想要刺杀他,而是喜欢他。以后都不必过于防范。

侍卫将这点牢牢记住后,某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会不会也能喜欢某个人,喜欢到违背身体的本能、大脑的警惕,在对方触碰自己时,能够坦然地接受,而不是一剑迎过去。

‘一定不会,’侍卫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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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三年十月,齐帝昏迷,摄政王沈昭元正式入住齐皇宫,代理朝政。

消息刚出时,举国皆惊,有人称此举不和礼法,有人称摄政王想借机篡位,但不到半个月,所有不合时宜的声音都被压下。

造成这个结果有很多原因,一是百姓并不在乎谁是皇上,短暂的讨论后,这件事就被抛之脑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秋收上;二是对于官员们来说,此举已经是定局,连太后本人都拒绝垂帘听政,而是同意摄政王暂时治理齐国,他们就更无话可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齐帝新封的贵妃有孕,而且不知怎么,太医似乎已经确定是男孩。

也就是说,齐国有下一任储君了。

从那一刻起,大家的讨论就从齐帝转移到还未出生的太子身上,关于陛下无故昏迷的担忧也减少很多,毕竟他们已经有了新任继承人。再加上摄政王似乎也无意于自己称帝,文武百官们就愈发放心。

表面上,朝廷终于重归和平,可暗地里终究是有些事不一样。

本就支持摄政王的人愈发风光,趋炎附势之人也开始讨好他;支持齐帝的大臣固然占大多数,但他们只能保持缄默、以免被清算;而摇摆不定的人也不敢多言。一时,摄政王风头无限,竟是比真正的皇帝还要威武几分。

这个世界从不缺少顺势而为之人,摄政王所在的昭阳宫开始人来人往,因为他至今未娶正妻,各家女孩和清秀的男孩如流水般涌入宫中,甚至有些宫女都开始蠢蠢欲动。

到了晚间,昭阳宫更是热闹,这里灯火通明、人声不断,衬得几墙之隔的齐帝寝宫愈发黑暗。

好似大家都已经忘了还在昏迷的齐帝。

除了太后本人。

因为先帝早逝,唯一的儿子又无故昏迷,传闻太后悲痛欲绝。但一直没有放弃希望,每日求仙问道,和一众术士彻夜详谈,只求能治好自己的儿子。

将玉玺交给摄政王后,太后娘娘就一直将自己和术士关在慈宁宫,丝毫不理政事。大臣们虽有不满,但她一心为齐帝,也无法责备。

这倒是方便了沈昭元。

昭阳殿内寂静无声,烟雾缭绕。

身着道服的术士将龟甲从火中取出,口诵道词后屏息凝神,等待裂纹的产生。

沈昭元一言不发,回想起很多往事。

昭阳殿是他小时候的寝宫,二十六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得知自己不能称帝,否则必遭祸事。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卦象是否改变。

思索间,龟甲上已经生出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痕,摄政王的心也提到嗓子。

术士舞动着法杖,围绕着龟甲跳了好几圈,最后拿起薄薄的甲片,对着沈昭元点点头,“可。”

挥动的衣袖打翻了茶盏,沈昭元忽然起身,一脸喜色,“本王终于可以彻底掌控齐国了?”

“可,”须眉皓白的术士左手持龟甲,右手食指和拇指弯曲立于身前,弯腰道,“王爷所求之事,可于三日内完成。”

沈昭元眼中乌云翻滚,他看了眼窗外西方,喃喃道,“通知琴主,计划开始。”

隐于暗处的侍卫闻声而动,而沈昭元所看的方向,正是太后寝宫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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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三年十一月朔,齐国最普通的一天,百姓们结束了忙碌的秋收,准备迎接新年;边境的战事因为恶劣的气候暂时停止,士兵得以休养生息。

因为朝中无事,早朝也由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还因摄政王体恤朝臣,将上朝时间延后半个时辰。

辰时一刻,文武百官已经上完奏折,坐在龙椅右手边的摄政王放下笔,示意太监结束早朝,就在此时,右侧队伍中的一名官员突然出列,他也不说话,将厚厚地奏折呈上后,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摄政王疑惑地翻开折子,只看了两行就脸色大变,待匆匆看完后,忽而怒喝道,“赵大人,你可知自己所言何事!”

赵太卜言辞恳切,“证据确凿,望王爷定夺。”

“本王这就查明,若是谎报,你便是污蔑太后、罪不容诛。”将奏折重重摔在地上,摄政王转身就走,留下一众大臣面面相觑。

文武百官不明所以,有心想问赵太卜,但他一言不发。有胆大之人捡起摄政王扔下的奏折,念了两句就停下了,

“太后祸乱宫闱,与术士……”

“胡说!”霍老将军的大弟子,也是如今的太尉道,“太后娘娘性情敦厚,绝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这一定是污蔑。”

金銮殿里一片死寂,过了许久,不知谁突然说道,“自陛下昏迷,太后就一直召天下方士,俱都俊美不凡……”

方士的住处就在进宫必经之处,很多官员都曾见过,被对方一提出来,都开始小声嘀咕,哪怕之前不信的,也开始怀疑。

都说三人成虎,无中生有之事都能被误以为是真相,如今有有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文武百官们就更不懂了,无奈霍老将军的弟子多为武将,有心辩驳,却说不过他人。

最后还是丞相说道,“相信王爷一定会查明真相,绝不会冤枉任何人,如果此事为假,造谣之人决不轻饶,如果此事为真……”

丞相顿住了,其他人也陷入沉默,天下唯一能处置太后的人正在昏迷,其他人又该如何是好。

众人看着雾霭霭的天色,深刻地意识到,齐国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