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赎罪

永和三年八月初二,喜神位于正南位,吉神宜趋天恩、守日,宜入宅、祭祀、嫁娶。

齐皇宫内,歌台暖响,管弦呕哑,太监宣读册封诏书的声音穿过层层宫墙,合着钟鼓锣鸣,在皇宫上空久久不曾消散。

因着皇帝封妃,大赦天下,齐国的百姓格外高兴。永昌城家家户户挂起了灯笼,红色烛光与百姓的笑脸交相辉映,像是常开不败的花朵,点燃了齐国数不尽的生机。

站在永和宫房顶,林尽染看向不远处的金銮殿。在那里,带着人.皮面具的周宛晴和齐帝并肩而立,接受百官朝拜。

帝王与贵妃站在高台顶端。两人双手紧握、庄严肃穆,看向台下的目光宁静平和,唯独视线相交时,眼底深处会流淌出潺潺温柔。

林尽染恍惚想起刚到梦阁的场景,似乎也是这般。阁主带着几位先生居于高处,周围数个黑衣侍卫面色冷凝。女孩们被围在中间,在无数双眼睛中瑟瑟发抖、惶恐不已。谁曾想,不过十年时间,两方身份已经调换。

那个跪在右列最前端的男人,是否体会到她们当时的感情,又或者,还在做着他一统天下的大梦。

半个时辰后,册封的九十九道鼓鸣已经结束,林尽染最后瞥了眼红衣似火的贵妃,转身向慈宁宫走去。

也不知慈眉善目的太后娘娘,会不会欢迎她的到来。

//

和外面的喧嚣喜庆截然不同,慈宁宫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就像有一堵无形的高墙,将所有繁华喜乐挡在墙外。

墙外琴瑟不止,墙内寂静无声,就连唯一增添的装饰——门上两盏红灯笼,都无法给这里带来任何热闹之意,反而显得有些突兀。

见此场景,林尽染似乎想到什么,她下意识摸向衣袖断裂的琴弦,确定它依旧安安稳稳留在原处后,才抬手叩响了宫门。

“谁?”

“林尽染,拜见太后娘娘。”

门内有片刻寂静,几秒过后,守门的太监打开门,“林姑娘里面请。”

太监答应得太快,反倒让林尽染有些惊讶。

太后喜静,慈宁宫的门不是谁都能敲开的,就连皇帝本人也只能在每月固定的时间请安,传闻甚至有莽撞的妃子因此受罚,没想到她却轻而易举被允许入内。

许是她惊讶的表情过于明显,领路的小太监解释道,“太后说过,若是林姑娘来,任何时候都欢迎。”

如此殊荣,林尽染不仅没高兴,反而愈发凝重。因为她深知,现在的所有特殊对待都来自太后的愧疚,对方待她越好,就意味着她对待琴弦的主人——沈暮燃越差。

而一个人究竟做过什么,才能导致愧疚持续二十年不断,甚至连毫不相关之人,都能因此得到偏爱。

林尽染几乎不敢去想。

疏离地道谢过后,两人就一路沉默地走向慈宁宫正殿。

从宫门到正殿这段路上,两人遇见不少安静做事的太监宫女。花匠在打理花园,宫女在清扫落叶,他们见到她后便起身行礼,等她离开后又重新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没一个人脸上出现半点惊讶,好像正在册封的贵妃娘娘出现在慈宁宫,是很正常的事。

暗暗注意到这些,林尽染言行愈发端庄。连宫女太监都这般谨慎,太后本人怕是十分不好对付,想到今天要做的事,她心里不由得沉了半分。

接近正殿时,领路的太监便止步,示意她自己进去。

林尽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外表辉煌的宫殿近在咫尺,它后方更是生机盎然的山湖景色,乘着小船的宫女在湖上采摘莲子,船篙轻挥,船尾带起阵阵涟漪。

一切都很完美,林尽染却明白,再完美,也不过是太后囚.禁自己的牢笼。

她深吸一口,向着正殿走起。快到门口时,房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倒是屋里飘出几缕青烟,像是有意识般绕着她转了一圈。

别人或许会不明所以,林尽染却看得清楚。无形的内力携裹着烟雾做出各种各样的变化,类似于提着木偶的丝线上下拉扯左右摇摆。她抬起手,中指和拇指并拢又迅速分开,轻轻一弹,绕在她身边的青烟便悉数散去。

抬脚迈进房间,太后含笑的声音就马上传来,“整个皇宫,能和哀家玩这些小把戏的,大概只有你一个。”

与上次来时不同,太后选择在更为正式的正殿召见她。

作为一国太后,正殿的内饰更为符合她的高贵身份。房间内虽然不是金碧辉煌,但随便一处物品都底蕴十足,例如一进门便瞧见的十二扇屏风,长九尺有余,上头画着金龙遨游于天际,赤鳞墨爪,腾云潜雾,栩栩如生。

越过屏风,只见太后端坐在宝案前,袅袅熏香在侧,桌上是抄到一半的经文。林尽染眼尖,随便瞄了眼墨迹未干的文字:

众罪皆忏悔,诸福尽随喜。及请佛功德,愿成无上智……竟是《八十八佛大忏悔文》,佛经中有名的改恶悔过的经文。

如今齐国风调雨顺,皇帝兢兢业业,于家、于国太后都无半分错处,却在皇帝封妃的大喜之日誊写忏悔经文……林尽染掩下心中疑惑,乖乖巧巧福身请安,“林尽染拜见太后娘娘。”又想起刚刚对方所言之事,她补充道,“若是太后喜欢,尽染可随时侍候。”

“起来吧,”太后指了指身边的蒲团,示意她坐在一旁,“不过是随口一言,哀家知道,你们和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哪能每天陪在哀家这个老太太身边。”

太后言辞恳切,话语中带着些许疼爱,面对如此殷殷之情,林尽染竟一时无法开口,她乖顺地坐在一旁,低低应了声,“嗯。”

许是年纪大了,太后对小辈总是多几分宽容,更何况还是受了很多苦的孩子,语气不自觉就温柔下来,“听皇帝说,你的文采很好。这篇经文你替哀家抄下去,如何?”

正愁不知如何开口,林尽染很乐意接下太后指派的任务,拿起笔一点一划认真抄了起来。

比之其他佛经,大忏悔文更容易理解,先是点出八十八位佛祖法名,再写下余生向善的决心。可它的作用却一点不小,称念礼拜八十八佛,能除一切极恶重罪,是许多寺庙晚课的必修内容。

林尽染生于现代,受的教育也是崇尚科学。对待鬼神之事,向来是不相信但保持尊重。然而经历一次穿越,见识到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也不由得增加几分敬畏。

此时听从太后的话抄写经文,并不是敷衍了事,而是的的确确在用心去做,她做过的事皆不可饶恕,可若是能为别人积攒一点功德,也是好的。

因此她一边写一边默念,‘佛祖您好,我是林尽染。我们可能有过一面之缘,记得么?我就是十六年前被您从现代拐到这里的无辜……’

意识到话里的怨气,林尽染停了三秒后重新开头,‘信女林尽染,感谢佛祖能让我重新来过,此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所爱之人能平安喜乐,’想到这里,她顿了顿,‘平安喜乐倒也不必,只愿能求仁得仁,虽死不悔。’

活了两世,林尽染终于明白:活着容易,有尊严地活着很难,若是再加上一个问心无愧,就是难上加难。她挣扎了十六年,除了去死,竟然没想到其他答案。

可生而为人,她想站着活,何错之有?

常言道字如其人。心生愤恨,落笔便跟着不稳,最后一笔重重落下,笔锋尖锐,杀气横生。不似赎罪,更像利剑划过仇人胸膛。

宣纸经不起这样摧残,以落笔的地方为中心,蓦地裂成无数碎片,就连手中的笔,也从中间断成两截。

太后坐在一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将断裂的笔从林尽染手中拿出来,又铺上新的宣纸,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告诉对方,“写吧。”

林尽染已经怔住,她本想告罪,然而看太后的意思又好像不用,犹豫半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干脆从了对方的意,提起笔重新写。

——大慈大悲愍众生,大喜大舍济含识……

和她一同进行的,还有太后似感慨、似劝解的话语。将她落下的碎发别至耳后,太后说道,“哀家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我生于武将世家,祖祖辈辈都是有名的大将军,父亲从小便把我丢进军营,当做继承人培养。我并没有让他失望,因为性格要强,武功谋略均不输给其他男子,所以很快,我便有独自带兵的权利。”

“那时齐国不像现在一样和平,边境大小战事不断,有一次我在攻打魏国时,突然出现麻烦。”

“当时的情况是,我们已经打下城池,郡守也带着百姓投降,但我收到消息,他们实为诈降,已经有不少士兵混在百姓中,密谋投.毒。”

太后眼中闪着睿智慈爱的光,那是时间与经历共同积淀的力量,她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放下笔,林尽染想也不想便回答,“当然是抓住投.毒之人。”

“对,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然而实际情况却不允许,”太后解释道,“当时战争已经持续半年,我军粮草耗尽,只能一边打仗一边补充。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对方的粮食、牲畜、盐,当然还有水源,如果一一看守并甄别,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是战事紧张,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经历这样做。”

“更何况战乱之时,兵与民没有任何区别,随便谁穿上战袍就是士兵,几乎无法区分,哪怕是五六岁的孩子或者八十岁老人,都有可能是下.毒之人。”

太后问,“这种情况下,又该怎么办?”

一方是必须要的资源,一方是敌我不明的百姓,这个决断很容易做,但落在现实中,林尽染却不敢开口。

太后意味不明地看着对方,“对,你也想到了,方法就是屠城。得到消息后,我即刻下令,立即斩杀城内一万百姓,一个不留。”

如今的短短一句话,却在当时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那天也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郡守带着全城百姓跪在门口,迎来的却是闪着寒芒的刀剑。

手起刀落,哀鸿遍野,年仅十六的小将军坐在马上,看她的士兵面无表情挥舞着刀剑,每一次挥舞,就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止步。

就像呼啸的风吹过麦田,士兵所到之处,人群便缓缓倒下,直到整片土地再无站立之人。

其中不乏有反抗之士,然而他们没有兵器,如何能打过身经百战的士兵,最勇猛之人也最多冲到她马前,就被护卫斩于马上。

身体倒下,血却溅到了将军的脸上,混合着四周的哭嚎与咒骂,构成了难以磨灭的血色场景。可将军心中毫无波动,她甚至在想——她的士兵安全,她就能赶到下一个城池支援父亲,那么整个齐国也就安全了。

一万敌国百姓,对比她的十万士兵,对比父亲手下的百万将士,对比整个齐国,孰轻孰重,甚至不用思考。

“那一万人中,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有渴望和平的人,也有无辜的百姓,”太后看着对方低垂的双眼,像是透过对方看见十六岁的自己,“但哀家从来没有一刻后悔过,更不会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丫头,你对自己太过苛责了。”

林尽染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齐帝定是把她的想法告诉太后,想让对方规劝自己,然而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明明白璧无瑕,她却总能看见鲜血在其中流过,“可是我和您不一样……”

太后是拯救齐国的英雄,她呢?她不过是苟且偷生的鼠辈。

太后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想赎罪之人。”

“可是你想死,并非赎罪,而是逃避。”太后用看穿一切的语气告诉她,“很多人都认为赎罪是不再痛苦,然而这是错误的。赎罪是尽管你感觉痛苦,但仍有直面的勇气。”

“过去如此艰难,你都从未做错决定。所以这次,哀家也希望你能选择正确的路。”

太后的话传到耳边,像是雷霆砸在自己心里,林尽染恍惚间听着,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时她们刚到梦阁,也没有考试,一群小豆丁经常在半夜偷偷哭,说是害怕。

林尽染骨子里毕竟是成年人,自觉有义务安慰这群小孩,所以她总是带头聊天,其实就是忽悠孩子,她问“你们怕什么?”

五六岁的孩子能说出什么,大多是:“怕黑”“怕见不到娘亲”“怕没有饭吃”。但也有女孩思维比较跳脱,她说,“我怕有妖怪吸走我的性命。”

这可能是个茶馆厨娘的孩子,经常听说书之人讲的鬼怪故事,也不解其意,就安在自己身上。林尽染嗤笑,“怎么可能!”

她不信,其他女孩却相信了,一群人越说越悬,好似阁主的本体是黑山老妖,不仅担心他会吸走性命,还担心吸走美貌、精气。

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词!

最后林尽染被吵得不行,她吼了一声,神情严肃地告诉各位小豆丁,“我有个办法,我是这里面最厉害的人,你们可以把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这样就不会被拿走了。”

年纪小确实好骗,女孩们很快就同意了。她们依次说出想存给她的东西,有的女孩不知道存什么,林尽染就随意乱指,例如“希望”“勇气”……

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时候,让她弄丢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再重复一遍,自.杀是错误的行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