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燃最开始注意到林尽染,是他们相遇那天。
那天是盛夏,百年难得一遇的酷暑。太阳在天上不断宣示自己的存在,头顶绿叶被晒得泛黄,脚下地面蒸腾出暑气,整个森林如同巨大的蒸笼。
所有人都心情烦躁,更别提一百个女孩还止不住哭,耳边哀嚎声不停。阁主脸上已经泛起杀意,沈暮燃这个没有感情的人,都有些承受不住。
直到他突然看见,人群中的林尽染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也许是身旁的小女孩哭得太丑,也许是想到什么高兴事,反正她就是笑了,突兀地像是黑暗世界的明亮烛火。
伴随她笑容出现的,还有森林深处吹来的凉风。
之后的事都变得很顺利,太阳被姗姗来迟的云层遮蔽,绿叶舒展开身体,凉风裹挟着花香、绕过绿树青草吹到他身上,万物重新平静,连一百个女孩都止住哭声。
好似世间美好都因一个笑容而起。
隔天他把这件事告诉五先生,当然没提起林尽染,只说昨天忽而凉爽起来,五先生擦着汗抱怨道,“哪来的风?昨天一点风都没有,真不知阁主要这么多女孩做什么?哭哭哭烦死了。”
“后来不是没有哭了。”
“少主,你是不是中暑了,咋还产生幻觉呢,”五先生奇怪地看着他,“那些女娃一直哭到半夜,你没听见?”
沈暮燃带着疑惑离开,他不信邪地又问了四先生和九先生,他们都说没有风。这件事还惊动到阁主,对方特意来询问,他是不是练功出现差错,导致走火入魔。
沈暮燃没有走火入魔,但他确实觉得,有奇怪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
因为无人回答,这件事变成未解之谜。直到多年后沈暮燃才明白,万物并没因她变好,只是林尽染一笑,他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不好。
她就是他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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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事发生之后,沈暮燃便开始观察林尽染,试图找出事情的真相,进而证明自己没有走火入魔。
观察久了,就能发现很多事。
偌大的梦阁,所有女孩都心事重重,担忧恐惧是她们脸上最常见的表情,唯独林尽染不一样,她总是笑着的。
遇见一朵小花会笑,看到一只飞鸟会笑,面对沈暮燃眼中千篇一律、毫无特色的树林,林尽染也会笑。
有时候她走了,跟在身后的沈暮燃就会出现,用同样的姿态看向她刚刚看的东西,学着她的样子牵动嘴角,可是不论多少次,令女孩开怀大笑的东西,他都没有任何感觉。
有时沈暮燃会想,如果他也有情感,是不是也露出那样的笑容,有那么一瞬,他想变成她,见她所见,爱她所爱。
可实际上,他却连爱这个字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知道这个字,还是因为林尽染总把“爱”挂在嘴边,她常说自己爱草木繁茂、爱春风夏雨、爱冰雪消融。
沈暮燃没有感情,但他能推理,会思考。每当林尽染说爱时,她都会驻足良久。也就是说,看的时间长等于爱。
如果换到他自己身上,他看的最久的便是林尽染,等于他爱林尽染。
他爱她么?这个问题沈暮燃思索很久也没有答案,等他回过神时,小姑娘的笑容已经消失。
梦阁的考试开始了。
沈暮燃从未想过对方会不笑,毕竟林尽染那么快乐,哪怕练功被吊在树上三天三夜,她脸上都没有一丝沮丧。可区区一个人的死亡,竟然会让她眼中染上阴霾。
厚重的、挥之不去的阴霾。
沈暮燃不认为死亡有什么问题,树叶会凋零,花朵会枯萎,世间万物都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连他自己都死过一次,为什么要为此伤心?
正如过去他不明白林尽染为何笑,现在沈暮燃也不明白她为何不笑。可即便他不懂,有些事情终是改变了。
天空变得昏暗,蝉鸣开始恼人,树林又恢复了以往的乏善可陈,林尽染眼中的光在一点点泯灭,她开始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没有生气。
女孩不再另自己感到新奇,沈暮燃以为他会忘了这个人,但是恰恰相反,他开始更密切地关注她。
他看着她的朋友死亡,看着她眼中的光彻底熄灭,看着她进入密闭的房间,看着阁主用泥土封闭房间的每一丝缝隙。
他开始恐惧。
那一刻,沈暮燃才明白人为什么惧怕死亡,正如此时此刻,他就在惧怕再也不能看见林尽染,不仅是她毫无阴霾的笑,还有她这些年冷漠的面庞。
原来他在乎的从来不是她的笑,而是她的存在本身。
万幸,她活了下来,不仅活着,还吻了他。
对于这个吻,沈暮燃最初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只是有些惊奇:过去,他曾把林尽染视为一朵常开不败的玫瑰,因为这朵玫瑰只有他看见,所以他自然而然认为她是他的。可是如今,他才发现事实也许正相反。
他无法左右这朵花的绽放与否,她却能轻易改变他为数不多的情绪。
他想,也许他是她的才对。
直到明白吻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切才有所不同,可他明白得不够彻底,这才导致知道林尽染要进宫后,他愤然离去;才导致他听到对方被封妃的消息后,不舍昼夜从南方赶来;这才导致今晚他站在宫殿门口,痛苦万分却不敢进去。
雕花木门外,沈暮燃顺着门板滑落、委顿在地,月光下的少年面容不解,“如果我是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回答他的,只有永和宫内呼啸而过的幽幽风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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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周宛晴悄悄推开内间的门,想趁着太监来之前,把林尽染换回去。毕竟她才是贵妃,若是被人发现睡在外间,怕是要被阁主怀疑。
昨日故人重逢,本就欣喜异常,又和皇帝详谈一夜,对如何处理摄政王已经有了初步构想,周宛晴面容可见的喜悦,连一直压在她心弦底端、消失不去的愁苦都有所消散。她走到床边,轻轻喊道,“染染,醒醒,天亮了。”
床幔唰地一声被拉开,林尽染好似一夜没睡,她哑着嗓子问,“谈完了?”
“谈完了,具体事情我们可以传音说,”周宛晴还是那个细心的女孩,她摸了摸林尽染的脸颊,“染染,你怎么了?”
“没事,”林尽染面色不太好,她揉揉眼睛翻身下床,“就是睡不着,总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
周宛晴了然,她现在也一样,很难相信自己已经从那个地狱逃出来,偶尔半夜会从噩梦中惊醒,以为马上就要经历一场厮杀,她安抚地抱了对方一下,“很快就会结束的。”
恍恍惚惚走到内间,齐帝已经换了衣服坐在椅子上,他不像昨夜那般尴尬,还有兴致与她开玩笑,“让贵妃娘娘受苦了。”
周宛晴剜了他一眼,“染染,我和陛下商量过,一切结束后,你就自由了。”
林尽染心中感激,她深知对方让她离开不是因为不信任她,而是十分信任她,毕竟她知道那么多宫中辛秘,能放她离开已经是最大的帮助。
握住对方的手,林尽染这次真心实意地说道,“谢谢你。”
周宛晴笑着点头,眼中却泛起丝丝担忧,但她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再次询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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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周宛晴的担心并非多余,“侍寝”的第二天晚上,贵妃娘娘就病倒了。
早上皇帝离开后,林尽染一直没起床。周宛晴知道对方昨夜没睡好,也就没想着叫醒她。然而一直到晚膳的时候,寝殿内仍然没有一点声音。
在梦阁一起生活那么久,周宛晴十分了解对方,因为训练时被饿过,她们都有准时吃饭的习惯,连续错过两顿饭,绝不是林尽染的习惯。
她重重敲了两次门,确定房间内仍然没有声音后,终于控制不住推门进去,拉开厚重的床帘后,看见了面色过于红润的女孩。
手指抚上额头,竟然烫的惊人。
周宛晴眉头紧皱,“怎么会这样。”
她们习武之人很少生病,内功就是最好的药,能治愈身体一切疾病。哪怕受伤昏迷,内功也会自动在体内循环,最大程度维持健康,可林尽染竟然发烧了,而且来势汹汹。
思索片刻,她叫来赵总管,“你去告诉陛下,贵妃有些头痛,恐怕今夜不能侍寝。”左右看一眼,又道,“再让陈右打盆热水。”
待赵成走后,五指搭在对方脉搏上,周宛晴惊道,“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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