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舍不得

清晨的太阳落在脸上,炙热而耀眼。

阁主一行人站在门口,几个护卫正在用铲子敲开门框两侧的泥土,林尽染第一时间捂住了眼睛,脑海中却一直映着刚才看见的画面。

梦阁阁主站在最前面,满脸轻松愉快的笑意,他的姿态很亲切,可林尽染却只感到冷意。

三位先生站在稍后的地方——四先生深藏不漏,五先生没心没肺,倒是九先生目光划过乔南的尸体,眼中划过一丝悲悯。

而最让人难忘的是琴主,虽然刀削般的面庞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可仔细看,却多了丝烟火气,像是佛祖往石头里吹了口仙气,冷冰冰的雕塑终于有了情绪。

带着花草味道的春风顺着房门吹进来,大量空气灌进房间,林尽染本就不清醒的头脑更加迷糊,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倾斜,女孩不自主地将睁开眼。

手掌依然挡着强光,头随着身体一起晃动,偶然向后的视线里,林尽染看见了和她同样眩晕的周宛晴,和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乔南尸体旁的宫茗颜——她好像在翻着什么?

再之后,她的大脑彻底停止运转,身后的周宛晴咚一声跌在地上,林尽染用最后的思维,试图寻找个舒服的姿势倒地,正在她努力摆正自己的手脚时,忽而眼前白光闪过。

她落在了某人的怀抱里。

温暖的、柔软的怀抱。

“睡吧。”那个怀抱如是说道。

*

林尽染陷入了纷繁复杂的梦境,像走马灯一样,她在梦里看遍了自己短暂的前半生。

她回忆起很多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比如她早就与乔南相识。梦阁为了避免女孩之间过于亲密,每隔半个月就会换一次宿舍,在考试刚开始的时候,她曾和乔南住在一起。

十二岁的乔南和现在差不多,眉宇间尽是挥之不去的阴沉与愁苦。她们刚刚进行了第一场考试,女孩子化作烟尘的画面把所有人都吓坏了,林尽染也一样,所以那晚她没睡着,意外听见了两个室友的谈话。

“我睡不着。”

“我也是。”

乔南对另外一个女生说,“难道要这么死了?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怎样,我们逃不了的。”

“逃不了还能反抗,一个人不行就几个人,一年不行就几年,我绝不认命。”

之后的谈话变得模糊,因为也是那晚,系统突然出现。林尽染和脑中出现的神奇事物交谈了一整夜,没去听旁边少女稚嫩的言论,现在想来,那些可能是关键。

梦境中,林尽染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夜晚。

她以第三方视角悬浮在半空,看着稍显拥挤的房间内,三个女孩并排躺着。她自己躺在最左侧,背对着两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奇与激动;而最右面的乔南,她和旁边的女孩额头相抵,眼中闪着坚定的光。

林尽染使劲回忆两人的谈话,却只记起只言片语:“我们应该团结在一起”“和我们想法一样的人”“推翻梦阁”。

林尽染想要凑近去听,忽而黑雾弥漫,场景变换,说着“推翻梦阁”的乔南消失,化为最后密室中的尸体。

她想后退,然而躲闪不及。

尸体乔南猛地睁开眼,抓住了林尽染的手臂,她的眼睛已经消失,两个空旷的黑洞如同漩涡,乔安嘶吼着,“是你害我。”

乔南的力气很大,捏的手臂生疼,梦中的林尽染死命挣扎,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就在她焦急万分时,遥远的声音隔着梦境传来,下坠的感觉忽而消失。

林尽染睁开眼,看见琴主眉头紧皱地按住自己右臂。

她突然想起以前学素描,家中特意买了便宜的石膏像。搬运的时候不小心磕在墙角上,没有碎,而是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纹。

此时此刻,她似乎也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这样的裂痕。

她抽回手臂,“怎么是您?”

夜风微凉,大开的窗子吹得烛火摇曳,琴主面色如常地收回手,只是衣袖下的指尖却反复摩挲,好似在感受着什么,半晌他道,“你昏迷七日未醒,阁主命我来看望你。”

竟然昏睡了七天……林尽染扶着床坐起来,怪不得她觉得身体僵硬,原来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她们两个?”

琴主面色微冷,打断了她的提问,“她们无碍,你不必管。”

随着起身的动作,锦被滑落,露出宽松的里衣,领口处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小巧的锁骨随着呼吸起伏。本就尴尬的两人愈发沉默,林尽染额头的青筋都跟着蹦了两下。片刻后,她神色如常地拢住衣服,“谢谢琴主关心,学生没事了。”

这些年她素来有什么说什么,言下之意便是:我没事,你可以滚了。然而林尽染忘记琴主听不懂任何言下之意,闻言他不但没离开,反而面色变好,还拿了碗粥递到她嘴边,“喝吧。”

粥熬得软烂,白胖胖的米粒装在青色瓷碗里,煞是好看,唯一的问题就是——喝不进去。

林尽染一手捏着碗沿,一手捏起勺子,“菜呢?”

素来都是直接喝粥的琴主动了动手指,面不改色道,“虚不受补。”

“又不是要燕窝鱼翅,我就是想要个萝卜……”

听不下去的琴主接过勺子,舀了半勺粥直接堵上对方不断开合的嘴,“吃!”

已经半个月没进食,纵然白粥没什么味道,林尽染还是大口喝进去,大半碗米汤很快见底,刚尝出点滋味的姑娘看着向桌子,寻思再来一碗,却听到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没了。”

一顿三碗饭的闺秀弹了下勺子,“没了?”

“虚不受补。”

真不知道自己多“虚”,才喝了半碗米汤就不能再“补”了,林尽染要据理力争,就听琴主道,“你太久没进食,只能慢慢来,否则身体受不住。”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林尽染却控制不住想吃饭的欲望,就像曾经减肥控制不住喝奶茶一样。她深吸一口气,在房间内看了一圈,见实在没什么食物,退而求其次道,“给我倒杯茶吧。”

琴主:“茶也不行。”

“不过是盏茶……”林尽染说了一半顿住了,不过是盏茶,可乔南也不过死在了一盏茶的时间里。

从前听戏文里说“命比纸薄”,她还不懂,来梦阁走一遭,倒是明白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她们这些女孩身不由己,很多时候偏偏就差么一点,比之乔南,她又能多活多久。

她还有几盏茶的生命?

琴主对身外之物并无渴望,因此不懂,为何因为一杯茶就失落成这样,他叹了口气,还是走到桌边倒了半杯茶,再用内力加热到温热,等到坐下的时候又叹了口气,“喝吧。”

坏心情来得快,消失得也快,林尽染被这两声老父亲般的叹气逗笑了,她两手捧着茶杯,低头看深绿色茶叶在水中沉浮,犹豫很久还是道出疑问,“之后……我们会怎么办?”

她们只知如何活下来,却不知道活下去又要做什么,以后的路是否更难走。

女孩缩成小小一团,尖尖的下巴瘦得可怜,琴主莫名就想拍拍她的头,可他什么都没做,含糊回答,“等你身体好了,阁主会交给你们一些任务,不会太简单。”

具体任务他没有明说,林尽染却很容易猜到,毕竟电影小说她看得多了:无非是暗杀、打探情报一类。再联想到性别,恐怕还要和婚嫁、或者风月场所扯上关系。

这个结果不算太糟,之前她最担心的,就是阁主察觉到琴主的在意,会把她留给对方,这样她就永远无法达成目标。

如今的结果她已经满足,至于那些任务,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解决的办法,可是唯有一事……

“你……你们几位先生呢?”

女孩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琴主的心尖却像被击中一样,密密麻麻泛起一股暖流,“我们有其他任务。”

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想到这里,林尽染再不愿,她也必须承认自己心里是介意的。对于琴主本人,她是有些喜欢;可是对于他的身份和身份下的所有行为,都令她厌恶异常。

她心中好像有把锯,永远在拉扯;她无法彻底爱这个人,所以拒绝了他留下来的请求;她也无法彻底无视这个人,就像现在,知道离别后,她还是控制不住伤心。

烛火下,茶杯映出自己纠结的表情,林尽染忽而一笑,“你叫什么?”

梦阁的人没有身份、没有名字,所以“沈暮燃”三个字说出后,琴主自己都觉得陌生。

“沈暮燃,”滚烫的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林尽染欺身向前,茶杯被她扔到地上,带着余温的指尖扣上对方脖颈,迎着琴主茫然的双眼,林尽染咬上了他的唇。

——我有一盏茶的时间,所以茶凉之前,尚能大梦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分手吻g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