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虽说没有完全风调雨顺,但也称得上是平淡和顺,因此造反之事一出,立即引起轩然大波。
尽管京中严禁谈论此事,但依旧阻挡不住大家私下八卦的热潮。别说平民百姓,就是官员们也忍不住探究,而话题的中心,无一例外是两个人:一是造反主谋齐景曜,二是新任丞相林空流。
说起齐景曜,其实大家印象都不深,毕竟他十五岁就被派到封地,京中子弟与他少有接触。唯一的关注点就是他与当年太子一母同胞,也就是如今福宁宫那位太后娘娘的小儿子、亦是唯一的儿子。
都说母亲偏疼小儿子,太后娘娘也不例外,况且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将所有感情寄托在齐景曜身上。平日虽说无法相见,但好东西定然是不能少。金银珠宝、美味珍馐一箱箱往江南运,若不是因为身份缘故无法离京,太后娘娘可能早就搬去江南。
而如今唯一的孩子也成为刀下亡魂,众人都好奇太后会怎么做。一些纨绔子弟甚至私下摆出赌局,猜太后会勃然大怒还是伤心欲绝。可出乎众人意料,她什么都没做。
福宁宫一如既往的平静无声,只是时不时会有梵音传出,前来请安的宫妃们都犹豫着不敢往里进,最后还是姗姗来迟的贵妃娘娘率先推开门。
前往正殿的路上,德妃和贤妃小声咬耳朵,“前天闹得那么凶,听说九王爷……没想到今日请安竟然没取消。”
宫中无后,太后又喜静,所以后宫没有每日请安这一说。唯独每月初五,会由贵妃带着妃嫔前往福宁宫拜见,总共时间也不会超过一刻钟,本就是走流程的事,没想到太后娘娘还要坚持。
“咳咳,”贵妃娘娘向后瞥一眼,宫妃们立马噤声。表面上个个恭顺,实则心里都等着看好戏。
听说贵妃他哥一刀将齐景曜捅穿,连全尸都没能留下,太后能给她好脸色就怪了。可事实上,众人进入熏烟袅袅的福宁宫后,太后不仅没难为林尽染,还赏赐给她一串念珠。
念珠共一百零八颗,是齐国第一僧人念慈高僧亲自开光并佩戴过,具有消业障、净心神等功效。贵妃含笑接过,道谢后恭恭敬敬地回到自己座位,只是在对方看来时,忽而点头。
高位上苍老许多、却硬挺着精神的太后一愣,眼神中流露出丝丝感激。又说了几句话,贵妃就主动带着众人离开。
“太后,臣妾就不打扰您休息。”
太后沉默良久,“你们退下吧。”
等袅袅婷婷、花朵似的宫妃离开后,太后才如同失去支撑一般瘫坐在椅子上,秋兰眼眶微红,“娘娘,您这又是何必。”
“你不懂,”太后闭上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叹道,“从今往后,这后宫前朝就是林家的了。”
她经历过太多,亦是从小小妃子一路厮杀至皇后,宫里那些伎俩她看的一清二楚。从前皇帝捧杀贵妃,暗贬丞相,可是经过这次造反,情况已经完全翻转,以前她随意把林尽染打入冷宫的事,怕是再也不能做。
“曜儿的事,哀家只能求她,索性贵妃是个好孩子。”
造反乃重罪,若是放到普通人家必定是诛九族,落在自己兄弟身上,虽然不会杀掉他全部家人,但是具体惩罚也不会太轻。尽管后宫不能干政,但是贵妃的态度却很关键,也许她无意间的一两句话,就能改变七王爷一家的命运。
所以即便是再恨,太后也只能对林尽染好。
晚年丧子之痛侵入骨髓,太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她将茶盏重重扣在桌子上,“柔妃是吧,哀家记住了。”
回裕安宫的路上,贵妃娘娘盯着那串念珠看了许久,差点撞到石头上。浅如扶了自家娘娘一把,握住她的手,“娘娘,您别怕。”
自从那日杀掉齐宣之后,贵妃就一直心神不宁,浅如怕念珠勾起她的恐惧,特意安慰主子。
“本宫没有害怕,只是有些感慨。”贵妃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后有心了。”
齐景曜必死无疑,但是他的子女却无辜,生死不过在皇帝一念间。太后不能亲自去求皇上,只能求她帮一帮,这让林尽染想起丞相夫人。那夜她回宫后,她娘什么都没问,只说若是有事需要帮忙,随时与她说。
她们都是母亲。
“娘娘会帮太后么?”
“当然会,说到底本宫还要谢他。”
多亏齐景曜,她的计划才那么容易成功,而且若是仔细说来,若不是没有她,对方也未必会死。想起多年前曾偶然遇见的小小少年,贵妃娘娘忍不住感慨,“有时候本宫会想,是不是只要身在骊阙城,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就都是错的。”
萧瑟的风很快吹散她的叹息,贵妃娘娘顺着笔直的长廊走远。也许从入宫开始,每个人都注定只有这一条路,她们能做的,也只有走下去。
……
与悠闲无比、还有时间思考人生的妹妹不一样,新任丞相林空流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不仅造反之事急需解决,朝廷贪污枉法、尸位素餐等事也需要立刻查办,他恨不得一天花费二十四个时辰、长出八只手来看公文,但最令人气愤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如今的皇帝完全不干活,比过去的承帝还要过分。
自下朝起,他们二人就在御书房商讨如何解决承帝留下的各种隐患,说是商讨,也只有林空流一人在说而已,皇上最多也就是点头或者答应一声。
林空流:我妹究竟在哪里找到这么个呆头鹅,他可是当了皇上!皇上啊!
丞相恭敬地问道,“对于七王一党,陛下作何打算?”
暗一:“丞相随意。”
“那柔妃……”
“丞相随意。”
“赵中尉并没参与此事,还有护驾之功,但他毕竟是柔妃生父,不知陛下想如何处理?”
“丞相随意。”
林空流暗自咬牙,若非不敢僭越、又怕新皇忌惮,他真恨不得自己解决这些事。然而现在他们的关系太微妙,他相当于掌握皇帝的致命把柄,但皇帝又能随时将他置于死地,所以林空流只能小心谨慎地保持这种平衡,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任由对方千般考虑、百种思量,端坐在龙案后面的暗一只有一个想法:究竟什么时候能见娘娘?在线等,挺急的。
得到二十几个丞相随意的林空流已经不忍直视这几个字,他摸不准皇上现在是什么想法,毕竟对方面容严肃、眼神冷凝,比之前的齐宣之气势更盛,新任丞相不由得更小心几分,“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其实只在的发呆的暗一:“朕没有。”
林空流:这天聊不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摆出更恭谦的表情,“臣在外多年,对京中之事不甚熟悉,陛下不如另请英明,臣亦想前往黄州修养身体。”
“不必,丞相很好。”娘娘很好,所以她兄长肯定也很好。
剿匪多年,林空流也算对谎言有点判断技巧,此时他看出皇上是真心这样认为,但又为何不配他的行动?林空流决定拼一次,直接问出心中所想,“陛下可是对臣不满?”
说出这句话时,林空流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他相当于把两人之间的秘密直接讲出来,若是对方心有芥蒂,此时杀了他也很有可能。然而暗一却摇头,“朕没有。”
林空流:“……”
林空流已经疯了,这么多年就没遇见过这样油盐不进的人,他无奈道,“那陛下为何不与臣商讨政事?”
暗一也很无辜,他非常真诚地回答,“朕不懂,交给丞相很放心。”
虽然是帝王替身,但是暗一平日练习的也只有皇上的语言习惯和动作细节,并不会学习帝王之术,而且暗阁也有意让他避开这方面知识,将他培养为真正的傀儡,所以对于丞相所提的问题,暗一是真不知道答案。
林空流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最后他决定,“不如臣寻来些老师,私下教导陛下。”
为了齐国,无论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他都必须懂得如果治理国家、约束朝臣。哪怕他习得这一切后会容不下自己,林空流也要这样做,因为这是他为人臣子的本分。
暗一很习惯服从命令,“可。”
“那朝堂之事就到这,”迎着对方忽而明亮的双眼,林空流艰难地说出下文,“臣可以先给陛下讲解些《大学》《尚书》,以备日后之用。”
还以为能见到娘娘的暗一塌下肩膀,语气都低落几分,“可。”
皇上的表情太过幽怨,让林空流都不由得开始怀疑,对方真的知道他是要学习如何当皇帝,而不是因为没完成课业而被老师惩罚?
心中腹诽的丞相开始了他的帝师之路,但是谁都没想到,把暗一教到勉强出师,也就是遇到外人不会露馅的程度,已经是一月之后。这其中还要多亏齐宣之本人文化程度不高,以及暗一天赋异禀又肯吃苦,否则两人怕是一年都要住在御书房。
经过三十天相处,丞相已经完全了解新帝的性格,透过冷冽的外表,如今的皇上就是个……憨憨,还是个一心只有他妹的憨憨。多少次皇上夜晚抱书苦读,因为长久得不到休息而困倦,然而只要他提起林尽染,对方眼睛蹭一下就能亮起来,比头悬梁锥刺股还要有效。
林空流:够傻,适合当本相妹夫。
少了几分惶恐、多了几分真心的丞相笑道,“陛下已经习得基础,以后还需日讲经筵不断,方能明理澄性、黜陟幽明。”
暗一点头,看似十分随意、实则快速走出御书房,连身后的御前太监都没跟上,林空流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蓦地笑开:也许齐国,真的迎来一位好皇帝。
等到暗一到达裕安宫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竟然大门紧闭、一派萧条,暗一满脸疑惑,难道娘娘搬走了?
身后赶来的御前太监急忙解释,“陛下,贵妃娘娘因造反之事,正在闭宫祈福。”
当年高祖开国初期,齐国发生严重旱灾,后宫妃嫔为了减少宫中用度,亦是想为百姓做善事,纷纷闭门诵经,后来果然天降大雨,此举就被流传下来。齐国百年,有不少妃嫔曾效仿此法,为皇帝或者百姓祈福。
“朕知道了。”
暗一垂头丧气地离开,第一百次觉得做皇帝还不如做暗卫,过去他至少能偷偷溜到窗外,如今却连宫门都进不了。
暗一:不开心。
等到一行人彻底离开后,裕安宫大门才被缓缓打开,门后的贵妃娘娘白衣墨发,眉眼温柔。
浅如不安地问道,“娘娘,您决定好了?”
贵妃娘娘站在红墙绿瓦下,像是误入此处的飘渺云烟,一不留神就要被吹散,许久后她才叹道,
“本宫也没想好,究竟要不要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