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站在暗一身前,她向前一步,他就向后一步,两人直直穿过整个房间,从北墙走到南墙,最后暗一退无可退,就转过头不看对方。他侧脸紧绷,面具边缘露出棱角分明的线条,像是雕琢许久的大理石雕塑。
贵妃娘娘:这是什么绝世大可爱?怎么还跳起了探戈?
她强忍笑意,指尖在面具暗扣处打转,看对方因她的动作时而紧张、时而放松,第三次追问,“暗一,为什么?”
两人站在窗下,明灭火光映在娘娘眼中,如同摄人心神的陷阱,被问话的男人死命扣住面具,发现自己逃无可逃才被迫回答,“承帝为人暴虐残忍,属下不堪其辱,所以暗中帮您,希望有朝一日能追随新主!”
今天一切发生的太快,暗一并没意识到他马甲已经被扒个干净,只以为娘娘通过每天凭空出现在她床前的解药,调查出有人在帮她,至于她为何知晓自己的名字,暗一也毫不怀疑,娘娘那么厉害,她本就应该知道的。
捋清事情经过的暗一还试图抢救下自己。他语气格外诚挚,真的像是抛弃旧主,来投诚的敌军。
林尽染:“……”我信了你的鬼话!
这个人好像有魔力,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能让自己的心情瞬间变好,刚才因杀人生出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贵妃娘娘话语间不自觉就带上缕缕笑意,“你既然能背叛承帝,本宫又如何相信你不会背叛我?”
这大概是有戏的意思?暗一松了口气,他借机跪下,非常认真地和对方商讨对策,“属下绝不会背叛您,但主子若是不信,不如继续用白漆木控制属下,又或者是其他毒也可。”
玩笑的心思骤然消散,贵妃娘娘一怔,如果不是暗一主动提及,她真的忘记他此时还中着毒。
倒不是忽视这个人,而是暗一望向她的目光满是平和与倾慕,就像之前无数个夜晚里一样。林尽染自己也服用过蚀骨,感受过毒发时那种由内及外撕裂般的疼痛,可是在暗一身上,她看不到任何痛苦的迹象,包括知道承帝死后,他第一时间也没去找解药,而是关心她的安危。
就像只要在她身边,他就能忘记所有苦难。
可是暗一能忘,她却突然忘不掉;暗一不觉疼痛,她却忽然疼起来。
这一刻,林尽染再也无法否认自己喜欢这个人,过去种种算计和引诱早就在相处间变质。她近日惶惶不安、夜不能寐,绝不仅仅因为担心造反能否成功,更是担心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暗一会如何对她。
因爱生忧,因爱亦生惧。
晦暗角落中,贵妃娘娘神色不明,她从衣袖间翻出一粒蓝白相间的胶囊,“吃下去。”
接过对方给的东西,暗一看都没看就直接吞下,黑色面具底端掀开又放下,动作快得惊人。
亲眼看见对方服下解毒丸,贵妃心中的愧疚与不安终于有所减弱,她站了一会,也随着对方缓缓跪坐在地。
“身体还疼么?”
暗一没觉得疼,倒是被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搅得无法静心,他用力贴向身后的墙,含糊答道,“属下不疼。”
看不见他的表情,也无法分辨出这句话真假,林尽染抬起手臂想摘下对方面具,然而指尖刚触碰到面具边缘,又忽而收回。
她竟是不敢。
暗一以为她介意自己不以真面目示人,虚心地解释,“属下容貌已毁,丑陋不堪,戴面具是不想惊扰主上。”
衣摆下的手指紧紧攥住,只是再小不过的谎言,却让暗一痛苦万分。他不该骗娘娘的,特别是她如今终于知道他的存在,也愿意接受他。自责的男人甚至已经决定毁去容貌,他记得暗阁有一种秘药就能做到。
为难对方为了骗她,竟然编出这样的理由。贵妃娘娘沉默良久后轻笑,“真的?”
暗一下定决心,“属下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即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变成真的。
只消一眼,林尽染就知道对方没说谎,可此时此刻,他的赤诚却更像嘲讽。
她满口谎言,他字字恳切,两人之间隔着数不尽的高山阔海,暗一却执拗地想走到她身边。
晦涩微苦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由谎言衍生出的内疚、由喜欢带来的恐慌不停在脑海中翻覆,林尽染如同炉上沸腾的药,经历漫长的烈火灼心,剩下的唯有一片苦涩。
贵妃娘娘嗓音哑得厉害,一字一句像是自骨血而出,“那你曾说过,只要我吃药,你就会疼我,任何事情都会答应我,是不是真的?”
暗一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慌乱与不可置信,他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内雷打般的剧烈心跳,“您……知道了?”
“从大婚那天起,我一直都知道。”贵妃娘娘十分平静地讲出曾经令她惶恐不安、亦是令她暗自欣喜的过去,“我知道夜晚做噩梦惊醒后遇见的是你;我知道被太后责骂,赶来帮我的是你;我也知道自己中蚀骨后,给我解药的是你。”
“在与你相遇的四十次中,我都知那些是你。”
暗一摘下黑色面具,露出底下与承帝如出一辙的相貌,他目光穿穿层层黑暗落在齐宣之脸上,“属下不像皇上?”
“倒也不是,”即便没抬头,林尽染也能想象出对方此时的样子。暗一思考的时候,会下意识抿着唇,这个动作让他的侧脸更加棱角分明,透着股冷冽的味道。不知何时起,他的面容就一直清晰地印在她脑海中,再也忘不掉。贵妃娘娘道,“但是没人会认错自己的夫君。”
……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贵妃娘娘低头揪着大红裙摆的边边,几乎要把上面的银线扯断,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也渐渐沉下来。
他不愿意回应她。
他不愿意原谅她。
把眼角的泪珠逼回去,贵妃娘娘深吸一口气,尽量轻松地说道,“本宫刚才给你的不是毒.药,而是红茱的解药。暗一,从此以后你就自由了,你可以离开骊阙城,去寻一处有桂枝和雀鸟的地方生活。”
很难想象暗一竟然喜欢这两样东西。在他们为数不多相处的夜晚中,林尽染曾问对方喜欢什么,暗一想了许久才告诉她,“桂枝与白雀”。
反正无论是何物,他终于有机会能亲自去拥有。
林尽染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完美,暗一不愿意原谅她,她就放这个人走,离开偌大的牢笼,去过他想要的生活。造反之事总有解决办法,狗皇帝的死可以推给叛军,再不济,她就求系统霸霸再造出个齐宣之。
至于攻略,本就是奢望。
可没想到她故作大方给暗一自由,他却慌了神。
“属下想留在您身边,”暗一紧紧抓着面具,急促说道,“如果您不喜欢我和皇上长得一样,属下可以毁了相貌。”
贵妃娘娘一头雾水,“你说什么?”我刚才太伤心所以走神了?怎么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暗一:“属下知道您被皇上伤了心,但是属下可以保证绝对不出现在您面前。无论您给我什么毒、又或者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哪怕做太监也行。”
暗一急匆匆说着,生怕对方让他走。离了这骊阙城,他再见娘娘难比登天。此时他恨不得将自己心掏出来给对方看,只要还能留在她身边,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我没从说过让你走,不是你自己……”
说到一半的林尽染突然愣住,她似乎、好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自始至终,暗一都认为她说的夫君是狗皇帝,而她之所以杀掉齐宣之,也是因为发现对方给她下毒,由爱生恨所致。
林尽染哭笑不得,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形象在暗一心中这么美好,好似做什么错事,他都能给她找到理由。贵妃娘娘忽然就生出那么点信心,让她有勇气问出一直埋在她心里的问题,“暗一,你不怪我?”
我骗你,利用你,几乎害死你,暗一,你怪不怪我。
对于这个问题,林尽染想过很多答案。她想暗一可能会恨她,也想暗一可能会原谅她,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听到了一个最意外的回答。
暗一问,“因何事怪您?”
“如果我之前对你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故意的,你也不怪我?”
跪着的男人表情纵容,甚至还着点说不出的渴望,在她灼灼目光下,他下意识就说出心中所想,“属下求之不得。”
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林尽染从未奢望过她会遇见这么一个人,他能包容她所有错误,原谅她所有任性,在万物与她衡量对比之时,那个人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她。
她何其有幸,不过是在人世走一遭,竟被无辜深爱一场。
“说到底,本宫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迎着对方困惑不安的眼神,贵妃娘娘第一次抬起头,她如从前一样伏在暗一怀中,然后抬头吻上他的唇。
“我错在没能早些喜欢你,夫君。”
暗一感受到唇上温热的触感,蓦地睁大双眼。他脑中白茫一片,声音和画面同时消失,唯独剩下对方笑中带泪、映着自己的双眼。恍惚中,他忽然就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他擅自借用承帝身份出现,娘娘一直都喊他皇上,直到她抬头看见他,才突然改口叫夫君。
原来她能认出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暗一用力将人环住,小心翼翼却珍重万分地加深了这个吻,所有渴望和不甘终于在此刻找到归宿;他于黑暗中祈求的光,也终于落在他身上。暗一闭上眼,轻轻喊了声,“娘娘……”
林尽染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她擦掉眼泪,感受着衣服另一端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愧疚与惶恐逐渐平息,那些暗一没能说出的话,她已经懂了。
贵妃娘娘还要说些什么,然而砰砰砰的敲门声再次传来,那是林空流在告诉她时间不多了。她握住暗一的手,“如果你那句话是真的,那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
“一切事。”
听见与那晚如出一辙的回答后贵妃愣了一下,然后飞速从御书房屏风后翻出龙袍,她咬着唇,“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若是让林尽染自己选,她肯定不愿意顶着别人的脸,过着别人的人生,从生到死连姓名都不能留下,这也是她最担忧的问题,然而暗一似乎没有这方面顾虑,他轻巧地接过衣服,露出一个短暂却纵容的微笑。
“您永远都不必求我,况且属下说过,一切事。”
门外喊杀声渐消,朝臣匆匆赶来的喧闹响起,林尽染匆忙将化尸粉倒在齐宣之尸体上,看他化为无形散于天迹,一直困住她的牢笼也仿佛在此刻消弭。贵妃娘娘转过身,将暗一凌乱的头发打理好,她语气分不出喜怒,“从今以后,你就是齐国的王。”
大臣的呼喊声再次响起,暗一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向着大门走去。
金銮殿外火光冲天,暗一穿着明黄龙袍推开门,他眼前的红色朝阳和熊熊火焰连在一起,构成无法言说的绚丽色彩。
林尽染没有再看他,而是伴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请安声快步离开御书房,毕竟贵妃此刻不该、也不能出现在这里。
两人背影相对,一个走进光明,一个步入黑暗。
暗一于万人跪拜中转身,却只看见背后昏暗的房间,空无一人。
他回头,平静而然地抬起手,“众卿平身。”
从今以后,又是另一个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