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纪墨再次带着纪父登门拜访琴师傅。
琴师傅家中依旧是那个?青年开?门,对方叫做琴声,是琴师傅的孙辈,琴师傅五子二女,放在古代来?说,这种?人口数量完全不算高产的,却也比一般人家好多了,听得纪父满眼钦羡。
二女是嫁出去的,不必再说,剩下的五子之中有平庸到依旧在地里?种?田的,就是琴师傅的大儿子一家,也有能耐到经商的,还有试图读书最后有点儿小成搬到了城里?住的。
总而言之,继承琴师傅手艺的几乎没有,被琴师傅带在身边儿的琴声就是大儿子家中比较聪明的那个?了,如今也是制琴匠,但所制之琴,远不如琴师傅,还在学徒期,孙掌柜也是不收的。
琴本?来?就是高雅之乐器,面向?的就是高端市场,稍微差一点儿就很容易带坏铺子的名声,在这方面,孙掌柜从不通融。
琴师傅也有着自己的倔强,假借指教之名让孙掌柜点评了一番,听出来?意思,就没说让对方收琴的话?。
如此一来?,琴声十五岁制琴,到今天足有五六年了,也没有一张琴卖出去过,分毫未曾赚取,在家中的地位,也就是开?门童子了,兄弟之中也有些抬不起头来?,似侧面印证了制琴必然的没落。
他自己也提不起兴趣来?制琴,千辛万苦,一年时间,一张琴还卖不出去,白白耗费人力物力,何苦来?哉?
“我倒不似你运气好,竟是这么?小就能制琴了。”
琴声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只道纪墨运气好,说不得是拜了名师。
琴师傅这个?倔老头对自己孙子呼来?喝去,从来?没一句好言语,也是挺打击人的。
纪墨借口以琴会友,特?意过来?拜访,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制琴,而是为了论琴,论制琴工艺之中的每一个?步骤对琴的影响,无论是质量、音色还是耐久,都有。
这些问?题,琴师傅从未想过,匠人大多如此,师傅传下来?是怎样的,他们学出来?的就是怎样的,其中增减之类,不可能去想,都是棍棒之下调教出来?的,打骂之中培养出来?的,对某些东西,脑子都不会有那个?意识,完全是照本?宣科,怎么?教就怎么?做。
突然被问?到了,还是纪墨先坦诚了自家工艺之后才发?问?,并不是套路自己这边儿技术的意思,也让琴师傅呆了一呆。
“你师父没教你?”
“师父并未来?得及教授,这才要?向?琴师傅请教,还请琴师傅不吝赐教。”
从赌注最后分毫未收这件事上,纪墨就能看出来?这个?倔老头其实?不坏,这次带了礼上门,又是躬身行礼,又是言语谦和,做足了礼数,对方未必会一语不发?,不指望讲什?么?关?键点,稍稍解惑就是对之前知识的补充了。
琴师傅对此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来?,就好像千万年的一加一等?于二,又有几个?人会去论证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
哑口无言了半晌,还不知道怎么?下台,就听得纪墨继续说:“我有心增减制琴工艺,让这项技艺更加容易流传,让平凡之家也能有一张琴可供赏玩,大音雅正,不应只居高堂,王谢之燕,也当落于氓家。”
随着纪墨的话?,琴师傅的面色也随之肃然,像是要?生?气,又像是忍着没发?作而听完的礼貌,直到最后,已是面色铁青,质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种?话?,简直跟农民起义差不多了,古代的礼包含很多要?素,方方面面,其中跟等?级挂钩的就是各种?享受物品,如绫罗绸缎,理论上就不是商人能够穿的。
对琴方面,虽然没有限制,但却处于一种?潜规则之中,因为古琴弹奏的乐能够登得上大雅之堂,于是,那些连大雅都谈不上的人家,凭什?么?弹奏古琴?又凭什?么?拥有古琴呢?
这种?等?级观念是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构成且维护了封建制度的礼的,纪墨这话?不仅不知礼,简直就是无道叛逆,当得起“诛心之言”的程度了。
房间之中,琴师傅早就让孙子琴声退下,留下的只有纪墨和纪父,纪父不是听得很懂,一会儿“音”,一会儿“燕”的,他的脑子还蒙着。
这个?古代没有“王谢”,所谓的“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说法,自然不会有人知晓,但“王谢”可指代高门世家,却是琴师傅听明白了的,对这种?耸人听闻的说法,没有第一时间打住,驳斥,本?身也代表着一种?潜意识的赞同。
如那寒冬腊月,却还“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辛苦所得,自己不能拥有的感受,对琴师傅这等?制琴爱琴的人来?说,更甚。
那一张张琴上,寄托的不只是对钱财富贵的奢望,也是对某种?高雅之堂的向?往,可惜……
“我说的只是普通的愿望,也是可能无法实?现的愿望。”
纪墨很清楚,自己不是来?当无产阶级斗士的,他斗不过一个?封建王朝,并王朝之中还愚昧未开?民智的百姓,他们都会维护正统,维护那吃人的礼教,他在其中,犹如恒河之沙,太小,太微弱,无法燃起星星之火。
但,他希望还能保留这种?愿望,如果一项技艺更容易流传,更容易被掌握,那么?,当制琴的人多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拥有一张琴呢?
好像伯牙鼓琴,高山流水,那砍柴的樵夫钟子期也从行囊之中抽出膝琴来?,坐而弹之,以声应和,琴声之中,沟通的不仅仅是那份知音,还是那份天涯不孤的道理。
莫愁前路无知己,琴声遥递流水声。
乐声如水,潺潺涛涛,纵横万里?,贯穿古今,连接的不仅是两岸之人,更是千里?万里?,在这一条生?命线上的旅人,如远行之人仰望苍穹,看那明月思念亲人,在遥远的地方,听到那犹如乡音的琴声,勾起的难道不是淡淡的思情吗?
不需要?言语感慨高山流水,不需要?文字记述那一场难忘的相逢,诗词困于版椟,文章圄于片纸,可不用云中锦书,便可闻达于耳的,也只有乐音了。
以乐音传心音,便是无循乐章,难道就没有知音能够听出乐声所言吗?
或欢或哀,旷世之音,四野共享。
“但若能为此努力,便是不成,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纪墨说得坚定,小小年龄,对自己就有如此清晰的认知,对未来?就有如此明确的方向?,在很多人看来?都是很难得的。
便是琴师傅,也不由得有些动容。
他没有接上这样的话?,转而问?纪父:“他在家中便是如此吗?”
纪父笑呵呵听着,像是完全没感觉到刚才的紧张气氛,说:“这孩子就是孝顺,对我们好,他的第一张琴就是给了他娘弹,能卖不少钱呐,就这样白放在家中,他娘天天都要?擦上几次,我们不洗净了手都不能碰,生?怕手粗划坏了琴……”
他的话?语跟刚才那些完全对不上套,却又让琴师傅听懂了,这是已经留下了一张琴?
他这里?也有留下的琴,如纪墨一样,是留着做样本?的,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琴声,对方制琴还是脱不开?那个?框架,每每做槽腹恨不得把样本?琴拆了一对一比量好了才行,琴师傅看过他为此专门留下的木板,上面刻画着的就是槽腹所在的位置,长宽深浅,都写得明白,一板一眼,做得也死板,稍微错上一两分,就不知道音在哪里?了。
琴师傅看不上那样刻板的手段,如今纪墨送上门来?,还是一副不在意别?人偷师,就是要?进行技艺交流的样子,为了他的真大方,琴师傅也愿意看看他制琴的过程,再说其他。
如此,纪墨就留在琴师傅这里?住下,说好了为期一年,却在不断延长,一老一小,时常围着琴胚互相讨论,对每一道工序的繁简,改良空间等?等?,都有所论,琴师傅一开?始是不喜欢这种?改良的,但当一种?工序变得简单节省时间,他自然也不会不高兴。
同样的时间能够做两张琴和只做一张琴,熟练程度自然是不同的,若不是制琴太耗费时间,可能培养制琴匠也能缩短很多时间。
如琴声,五年的时间也不过是五张琴,按照琴师傅的标准,这种?程度哪里?能够出师,少说还要?再做十张琴,如此就是十年。
蹉跎十五载,技艺未必成。一项技艺前期投入的时间成本?,还真不是贫寒之家撑得起来?的。
于制琴这件事上,若要?更加节省时间,大可流水线一般来?做,卡一个?时间差,做完这个?等?待阴干的时候,刚好那个?阴干好了,可以继续做,如此也不会白耗太多时间。
但人工不是机器,不可能保证每个?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一张琴有一张琴的特?性,如同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一样,这甚至都不是统一了度量衡就能完全一样的事情,为此,纪墨想要?创新,就只能开?发?更多种?类的琴了。
技艺上,亮光之外,多出哑光,也不失为一种?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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