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 90 章

“小友看如何?”

掌柜的?把目光放在纪墨的身上,自从知道纪墨是制琴的,他对纪墨的称呼就一直是“小友”,没有跟纪父对话的?意思。

都说士农工商,看起来农民是比商人高贵很多,却从来只听说过商人富贵豪奢的,不?见哪个农人绫罗绸缎,车马成排,可见这地位排序也只是依照某种政治地位来排,而且并非没有逆转可能,于商人,钱可通官,官商勾结,农人往往是被压在底层的?,若要再底层,可能就是某些贱籍工匠了。

“卖卖卖,当然要卖!”

纪父猜到价钱可能高,却没想到竟然这样高,这可顶他两三个月的?忙碌了,欣喜之下声音都高了。

掌柜的?略略皱眉,正要顺势答应下来,就听到纪墨说:“这是我做的?第一张琴,还算不?得好,且让我拿回去当个音准模子,等到第二?张琴做好了再拿到这里来可好?想来那时候我的?手艺会更好一些,也对得起掌柜的?给的?价钱了。”

纪父被反驳了,没有很生气,只是不解地看着小儿子,纪墨的?这一番话很有条理,一思量,纪父也想到了,总不能每次制琴后都要来这里调音吧,今天人家心情好给帮了忙,明天万一借此压价呢?

大儿子跟着自己做事,小儿子不?是不能做一样的事,只是这么点儿事两人分润,利润就会更低,若是小儿子想制琴,一直制琴,显然更好,不?用离家,也不?用跟大儿子相争,一家人和和美美……

掌柜的?听完了,余光瞟见纪父毫无怨言的?样子,哈哈笑?了:“如此也好,那我就等着小友的?第二张琴了!”

手艺这个东西,除非是发挥失常,否则只有越来越好的,再次再次,也总不会比第一次更差,同样的价钱,收更好的?进来,自然是更好。

冬日无事,纪墨又在这里多留了一会儿,请教了一些制琴相关,掌柜的?不?是匠人,对这方面不懂,只是做这行生意,耳濡目染,听过那么一句半句,半桶水卖弄完也就没什么了,却见纪墨认真听讲的?样子可爱,又听他说不曾会什么曲子,干脆教了他一小段琴曲。

“自古文气相通,我辈中人,不?敢与读书人比肩,但入芝兰之室,其香不?闻而染,便是不能透骨,也当浸透衣裳、肌理,得一两分书墨香,懂一两分人间理……旁者皆不?论,便如这曲,制琴之人,不?识五音,不?辨文武,手下无章,岂不?令人嗤笑?”

掌柜的?说这些倒没嗤笑纪墨的?意思,又道:“你师父走得早,这些定还没来得及教你,如今我教给你,不?过查漏补缺,也望早日得见大匠。”

于匠人而言,最大的荣耀就是在“匠”前加个“大”字了,这是一种恭维,也有些锦上添花的意思。

纪墨听得明白,知道对方是好心,也耐下性子来学,零散一段琴曲,如雪后飞鸿,一掠而过,片爪无存,似有鸿影,如雪上明暗,晃入人心。

这可能是最简单的?入门曲类型,如水墨山水,寥寥数笔,大片留白,那些“白”就给了人足够的?脑补空间。

似有山水藏于雾中,隐于雪下,又似远山远水再难目睹。

并不响亮的琴音一声落下,一声续起,断续之间,偶有连绵,若山远,若水远,若人远,那雪上的?影,是天上的?飞鸿,还是那已经走远的?人,留下的?恋恋不?舍的?心影?

掌柜的?弹着店中的展示琴,纪墨弹着自己的?琴,第一遍他还在看对方的手势动作,第二遍,他已经能够续接,只是在一些地方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幸好是留白过多的?曲子,否则还真是双手倒腾不过来。

记忆力再好也不?行,脑子?记住了,不?等于手能跟上,更不等于能够配合好。

反复几遍,简单的?曲子循环,纪墨终于能够手眼自如的?时候,掌柜的?便停了手,听着纪墨独自弹完了这最后一段。

“多谢指教!”

琴音袅袅,似还停留在那一片山水雪景之中,纪墨已然起身鞠躬,这年头,学什么都不是无偿的,掌柜的?能够提前投资,教他这一曲,真的?是爱才之心更多一些。

“小友聪颖,实在是让人见而欣喜,还未请教小友名姓?”掌柜的?嘴角带笑,人生快事,不?是空守铺子,乐享清净,而是往来无白丁,言谈有馨香。

“三?郎,纪三郎,这是我小儿子。”纪父听得“名姓”,忙笑?着答话。

“这是排行,可不是大名啊!”掌柜的?微微皱眉,实在是这当做小名还行,一听就知道行三?,然而旁人叫来,不?是过于亲昵就显得不?够正式。

“我有意名纪墨,墨香之墨。”之前没人问过,纪墨也就没说,没有小孩子吵闹着要给自己一个什么名字的?意思,但既然有人问了,他就想要就此定下来这个名字,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

先?斩后奏,目光透着点儿征询局促地看向纪父,生怕他不?同意,然而室中又哪里轮到纪父说话了,掌柜的?拊掌而赞:“纪墨,好名字,自此当为墨香之家。”

被忽视的?纪父早就习惯了,实在是掌柜的?那一套,看起来就跟自己不?一样,比自己高一等的?样子,听到对方这样说,他也没责问儿子为什么有这样的名字,如何想到的,只连连点头,像是在附和“好名字”这个说法,脸上还带着点儿“夸我儿子就是夸我”的?笑?容。

又是一番话语之后,纪墨依旧把琴包好,抱着离开,等到坐上车子往回走的时候,纪父还在乐,嘴里头哼唱着不?知道哪里的?调子?,荒腔走板的,倒是好记,一下子?就把掌柜的?教的?那首曲子的?调子?给冲淡了。

阳春白雪没有下里巴人的?调子?朗朗上口,也是有些无奈了。

纪墨抱着琴,缩成团儿,心里头一个劲儿叹,曲高和寡啊!

回到家中,早就在等着的?纪母看到小儿子抱着琴回来,以为是卖不?出去了,还想着安慰的词儿,就见到纪父乐滋滋把放车子?的?事儿交给了大儿子,笑?着跟她说:“你猜这琴值多少??”

“多少??”纪母问着又看了看小儿子的?脸色,没什么高兴,似乎也没什么不?高兴。

纪父伸出手指头在她眼前晃了一下,笑?着说:“银子!”

“啊?什么!”

他们日常买卖菜和鸡鸭,给的?都是铜子?儿,最后汇总也几乎不太可能调换成银子,若要调换,中间损耗的?那点儿铜子?儿就让人心疼,干脆就一串串钱放着,还真是没见过银子结算的?。

“这么多,那怎么……”吓了一跳的纪母看了一眼纪父,又有些不?理解地看向小儿子。

“什么墨不墨的,我也没太懂,儿子留着当个什么音准……”当时听的时候,纪父觉得没有不?明白的地方,这会儿复述却又觉得怎么都讲不?明白了。

纪墨已经进屋把琴放下了,听到父母说话,扭头说:“娘,你忘了,我说了,我做的?第一张琴是给你的?,以后你也可以弹一弹,今天孙掌柜还教了我一段曲子,很简单的?,我弹给你听啊!”

纪母听着还没来得及受宠若惊,就听到小儿子要给自己弹曲子,高兴地坐在了床上,还有些好奇地问:“要不?要焚香什么的??”

以前那王家小姐弹琴之前要做很多事情,沐浴焚香,换衣服换首饰的,来来回回把里外里的?丫鬟都折腾个遍,找好了地方摆好了架势,也就弹那么一小会儿,就什么“兴尽而归”,如此方才被赞一声“有才”“高雅”。

这等小姐闺阁之中的玩物,如今竟然能够在自家留着吗?自己还能弹?

纪母还在想着,琴音已经响起,不?大的声音在屋中传播,放好车子踏入门来的纪大郎一时不知另一只脚该不该进,停在了门口,外头的嫂子?也听到动静,紧随着进来,竟是在纪大郎身后站住了,那琴音就像是一道无形的阻隔,让人不?敢轻易进去打搅。

屋中的纪母纪父坐在床上,像是排排坐的?小朋友,正身端坐,一动都不敢乱动,安静地听着。

今日在那琴行之中,纪父也是站得端正,不?敢出大气地听完了那听不出来哪里好却足够拉开距离的琴曲。

如今重历,再次不由自主地屏息,幸好纪墨没有反复重复,弹了两个小节之后就停手了,转过头来看向纪母的?时候才发现大哥和嫂子?还在门口站着,一时奇怪:“大哥怎么不?进来?”

“进来了,进来了,这不?是怕打搅你吗?这就是琴啊,可真是厉害!”

往常随便说的?小弟突然弄出这等高深莫测的?东西来,给纪大郎的感觉,都像是不认识了一样,一个劲儿地看,纪墨却已经不再看他了,看向纪母,问:“好听吗?娘也可以弹的,来,我教你啊,很简单的?。”

“我可以吗?”纪母有点儿忐忑,欲拒还迎地被纪墨拉到琴前坐下,扶着她的手,一个音一个音地让她弹,纪母说一下动一下,磕磕绊绊,竟是也弹出同样的音了,纪墨不?吝表扬,然后告诉她多练练,连贯起来就能弹下来了。

纪父在一旁看着手痒,不?觉跟纪母又吵吵起来了,一会儿还把纪母挤下去自己弹,纪墨也不?偏袒,一样地教。

排在后头的?纪大郎和妻子满眼的羡慕,却也只能排到后头了。

这一天,纪家的?晚饭晚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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