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倚靠

“莫动。”他似乎刚沐浴过,靠近时,有一阵淡淡的青桂味道。

还裹挟着,若无若无的、宁心静气的檀香味。

他的房间里,燃着浓烈的檀香,很容易会染在衣物上。

她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却叫谢满衣误以为她这样是风寒使然,便浅浅一蹙眉,问道:“冷吗?”

越青雨坦然地摇头,“不冷,有些热。”

她如今病了,懒得同谢满衣周旋,想到什么说什么,况他今日颇为正常,想必不会如那夜般与她计较。

似是为了映证她的话,女孩子的脸蛋上浮着两坨粉云,衣领微乱,露出白皙秀丽的锁骨,薄薄的衣衫向上卷起,半截白玉般的小臂垂在身侧。

她是昨日病的,莫非真是那夜被他吓出来的?

谢满衣心里有些微妙的触动,将视线移开,再度落在她的眼睛上。

屋里点了五六盏灯,将少女包围在一团炽亮的灯光之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纯澈而温柔地看着他。

谢满衣自己都没发觉,他的眸色也不禁柔和起来,放轻了声音,问她:“病了怎么不遣人同我说?”

少女只是看着他,眸里泛着盈盈的水光,叫再是心硬的人瞧了,也会忍不住心生怜意。

“嗯?”他极富耐心地倾身,并且很趁手地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

这动作做完,年轻的初安侯愣住了,素来不辨喜怒的脸罕见地盈上些迷惘——

他难道真将越青雨当成了他的夫人?

可他们,……甚至还未成亲。

半晌,少女依旧没有动静,像是不觉诧异,又像是未曾注意到他的举动,独自陷入了出神之中。

这猜测让谢满衣胸气略有些不平,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越青雨精神恹恹,闻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愈发困倦,便听从内心,放空了心神,并没听见他的问话。

在她的视线里,谢满衣那张俊美的脸此刻都是模糊的。

到底不能就此睡过去——

她努力眨了眨眼,想要眨掉眼前的重影。

然而落在谢满衣眼中,便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只觉着,她在仰目望他,眸光轻柔地游弋在他的脸上,还向他微蹙了柳叶眉。

满室的药香缠绕着她,轻易便可窥见单薄衣衫之下清瘦的美人骨。

谢满衣垂落眼睫,沉入了自己的深思当中。

忽然,越青雨激烈地咳嗽起来。

肩膀抖动着,支撑不住般以手撑着半坐了起来。

她紧紧地蜷着纤弱的身体,头颈低低的弯折下去,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去。

她似乎病得厉害。

良久,咳尽了,直起了腰身,又歪在了身后的软榻上。

明亮的灯光照着她发白的脸,颊边掉下两串无知无觉的泪,透出几分缠绵的病气。

越青雨脑仁钝痛,昏昏沉沉阖了眸,长长的睫羽被眼中掉下的泪水沾湿,恹恹垂落下去。

深眸微沉,谢满衣眉尖轻微蹙了蹙,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欺身而近,接着,一只手横了过来。

谢满衣握住她落在榻侧的手腕,覆在那跳动着的脉搏上。

“病再不好,怕成沉疴。”他有一瞬的停顿,很快拿了决策。

谢满衣将一个朱红色的药丸放入她嘴里,掐住她下颌,强悍的将药丸灌入她的喉中。

“咽下去。”他俯下身来,缓缓地靠近她,几乎要贴在她的耳畔:“吃了好受些。”

越青雨下意识地吞咽那颗药丸,便要扛不住困意,就此睡过去。

“不管用的药就别喝了。”谢满衣垂落眼皮,语气讳莫难辨。

半晌,又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不得不抬高视线,以与自己目光碰撞。

少女雾蒙蒙的眼撞入他眸中,怯生生的瞧着他。

“这两日喝的药,停了。”他顿住,眉眼里藏着疲怠,耐心交代她,“记着了吗?”

后者懵懂点头,眼皮子打架般地上下睁合,随即,毫无停顿地闭上眼,鸦色的长发自他手上滑落。

谢满衣垂眸静默,须臾,极低极低地开口,“罢了。”

烛光曳曳,掩住门前,谢满衣抵在门上的手一顿,他静静地看着屋里的陈设,大约是客房不常住人的缘故,其布置算得上简单。

可这满屋辉明的灯光,几近于刺眼,照进那双漆黑的瞳眸。

他看了眼已然沉睡过去的越青雨,若有所思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合璧正步履匆匆从连廊过来,身后跟了捧着药罐子的寻幽,低头走着。

合璧远远地看到此时站在屋外的人,惊诧不已,停下了脚步。

后头的寻幽未注意,一头撞在了合璧的背上,手一抖,药罐子也一个不稳倏地掉在了地上。

“当啷——”一声,合璧先反应过来,怒声道:“寻幽,你安的什么好心?”

“说去给娘子熬药,一炷香还不够你用的。现下又将药摔在了地上?你自己说,娘子平日里待你如何,竟叫你这般害她?”

寻幽瞪圆了眼睛,‘扑通’跪在了地上,神情里有几分仓皇,“合璧姐姐,我真是手笨,现下可怎么办,怕要误了娘子喝药的时辰了……”

合璧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走了两步,向谢满衣行礼:“惊扰了君侯。君侯勿怪,这丫头年纪浅,性子且不稳重,一时慌张竟将药摔了。”

说罢,她转过身,道,“速去抓药,莫耽搁。”

寻幽仰起头,感激的瞧了她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去了。

眼瞧寻幽的身影消失在连廊处,却未听谢满衣应声,好似对此全然不在意,合璧稍稍抬眸。

便见他正望着摔在地上的碎片微微出神,摸不透在想些什么。

“娘子病了两日,时不时要念着君侯。君侯,”合璧咬了咬牙,昧着良心道,顿了下,又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不进去?”

谢满衣闻言,略微抬了下眼,瞳孔晦暗不明,一眼望不见尽头。

“是么。”他问话的语气很淡。

合璧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面上带着笑意,眸中却俨然存了心虚,垂下眸,肯定道。

“正是!娘子离了洛阳,从此身边能倚靠的只有君侯,病中虚弱时,自然挂念君侯。”

谢满衣轻凝眉目,撑住木杖,抬步走至方才摔了药罐子的地方,不算宽阔的长廊,便被这碎瓷片拦了路。

他浅蹙了眉,又想起了什么,看合璧,“这药既对她无用,”

他容色沉静,漫不经心地垂落眼皮:“便停了罢。”

“可,可……”合璧听他话,心中惴惴不安。

怎么,便要停了娘子的药。

莫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医士?

蔡府本也不敢轻慢越青雨,用的药材皆是上等,是顾忌她身边有趁手的侍女,才将熬药一事交予了越青雨的侍女。

更莫提,那药方是四五个医士一并拿的主意,还在院子里吵了半个时辰,是蔡大娘子上前催促,才叫那几个医士停下争执,定了药方。

再者,风寒本就难愈,只娘子两日来不见好转,反有病情加重的趋势,才叫她有些着急,却也并未因此怪罪到药的上面,只是思虑是否因定州天寒,才致使风寒之症来势汹汹。

合璧忍不住腹诽。莫非她方才的话,非但没令君侯怜惜娘子,反倒叫他起了愠意?

或是,天子赐婚,谢满衣心有不满,不愿接纳新妇?

她一时有些拿不准谢满衣的态度。

他绕了两步离开,好似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

合璧咽下心中的惊诧,屈膝跪在了地上,恭敬道:“君侯,婢敢有一问。此番病疾来势汹汹,叫女郎身子虚弱得下不了榻,既这药无用,奴婢亦是没有旁的法子,恕婢驽钝,请您明示。”

一阵风卷了过来,风裹着雪迎头扑过来,将连廊里的烛火吹灭,一时间,唯余茫茫雪色。

守在廊下的侍女连忙点灯,正要退下时,被谢满衣叫住,语气淡淡,“将此处收拾干净。”

那侍女手脚利落,很快将碎瓷片收拾好,静静行了礼退了下去。

谢满衣神色倦怠,稍抬眉梢,才看了合璧一眼,“起来罢,动不动便跪像什么话。”

“……婢,婢惶恐!”合璧神色一变,却没违逆他,当真站起了身,只是满面的惶惶不安,只怕将他惹怒。

这一时,猩红的烛火之下,郎君的轮廓冷硬锋利,不见白日的温润平和,平白的生出第二份面孔,叫她想起了谢满衣的心狠手辣,心里不免有些发毛。

“你是越十一的婢女,若是犯错自有她发落。我不算你的正经主子,亦不必怕我。”谢满衣轻易洞穿合璧的想法,略微侧了侧头。

不等合璧反应,谢满衣平淡接话——

“她方才服过药,已睡下了。”

这句话即刻惊起合璧的心弦,君侯不是没进去,而是在她来前,君侯已经进屋瞧过,还喂了药与娘子。

她瞧见时,正是他从屋中出来时。

合璧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药性比之此,尚要平和。”他垂了垂眼,目光于尚洇湿的地面停留一瞬,口中的‘此’指的什么便也不言而喻。

“只是催热,你今夜照顾好她,明日熬一碗驱寒汤叫她喝下,病便应当要好些。”说罢,他揉了揉眉心,转身而去。

“是,婢晓得。”合璧连忙应声。

谢定不知从哪出来,向合璧点了点头,跟上了谢满衣。

更深露重,如练的月华倾泻而下,庭下红梅被白雪覆得半折,花瓣挂在风中摇摇欲坠。

待绕过连廊,谢满衣蓦地顿了脚步,凝谢定一眼,后者被他的眼神吓得惴惴不安,片刻,便听他语调平平道。

“越十一这病,怕是外力而起。”

“您也看出来了?”谢定有些激动,一时抬了声调。

廊下的灯笼一晃,谢定压下声,道,“君侯,属下方才听越娘子的侍女说,她这病两日不曾有起色,虽说这越十一娘本就身弱体虚,但这病未免起的蹊跷,您可探过脉了?”

谢满衣半垂长眸,眼皮依旧是淡漠地耷拉着,“派个人去查她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个叫作寻幽的,万务盯紧,莫起事端。”

“这桩婚事,恐怕居心叵测。”他将木杖轻轻敲击两下,接着往前走。

难道……

他亲自来迎亲,章明帝未必能够料到。只是不巧,撞见了太子。

令她生病,想是为了拖延在新都的时日,一进涿郡,处处是谢氏府兵,明里暗里都是他的人,便无下手时机。

只是,用这样的法子,未免太过招摇了些。

谢定思忖片刻,“您是说,越娘子身边有朝廷的人?”

“未必,”谢满衣低低道,声线里几分似笑非笑,“你怎知,她不是朝廷的人呢?”

谢定明显一怔,迟疑道,“要不,直接将这越氏……”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谢满衣停步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声,“也不是不可。”

后者立刻摩拳擦掌,尽管他对越青雨的印象很好,但若她威胁到君侯的性命,他一定能毫不心软的下手。

“您既想到这一点,为何还将价值千金的四象丹给她服下?”

风寒治不好的人,大有人在,越青雨若死在风寒之症上,倒省了他们动手。

这四象丹乃是神医甘为所制,多用名贵药材,昔日曾救了谢满衣的命,莫说个小小的风寒,久病沉疴也能治愈几分,只是量多成瘾,终归不好。

不过越青雨若单服一颗,不仅不会对身体造成弊端,反倒极为滋养气血,不易再发风寒。

不等谢满衣答,谢定恍然大悟般地道,“能抵御四象丹之人,世间莫有比之君侯者。莫非,您要叫她服食成瘾,继而不费刀刃的杀她?”

谢满衣微微抬首,谁说他要杀人了?

“此计虽好,”谢定没注意他的眼神,只自顾自嘀咕,“太过费力了些,四象丹炼制不易,何须耗费药材,不如我一刀封喉。”

“只是不好跟朝廷交代。”他不太满意,晃神间又生一计,“不如用毒?”

“谢定。”谢满衣凉凉唤道,一双漆黑的凤目里仍是喜怒不辨。

谢定却惊出一身冷汗,只消一个眼神便似一兜冷水浇到了他头上,君侯暂时,没有杀越娘子的想法。

谢定深深低下头去:“属下多嘴。”

心中却不解,既无不可,那直接杀了不是痛快吗?

谁会将一个卧底留在榻侧?

从前可没见君侯这般心慈手软,君侯惩治二心之人,一向直截果断。

谢满衣敛目平声道,情绪愈淡,“我已交代过谢钊,将越氏同她的部曲,一同安置在涿郡城内一处空置的宅子。”

谢定心下一惊,这样做岂非告知所有人,这新妇不得君侯欢心。

顿了片刻,便听冷清的声线接续道——

“不必进谢府,以免横生枝节。”

作者有话要说:你最好是不要后悔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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