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拦路

是夜,暴雨如磬。

烛光幽暗,榻上的少女双眸紧闭,泪水从眼眶溢出来,浸在枕头上,慢慢淹没在脖颈未长好的伤口上。

“滟滟,你堂姐失了父母,已是可怜至极,你替她嫁去定州又何妨?”阿母目光紧迫,堂姐在旁低声哭泣。

她听见跪着的自己低声道:“我替她为质数年,还不够吗?”

“何为替?越氏一族性命,同你便无半分关系吗?果然是个冷血的东西!”阿母眼眸里的冷意更甚,冷声道,“你若不愿,往后再非我越氏女!”

一道惊雷闪过,她的身影一晃,瞧见束帝王冠的萧淮,他高高在上,如同施舍:“越青雨,你三年前不愿替她嫁去定州,如今眉眉回到洛阳,朕自是要重封她为后。你歹毒如斯,便去冷宫罢!”

堂姐与萧淮并肩,象征性地掉了几滴眼泪,眸中却是毫不掩饰地得意。

一转眼,洛阳城就要破了,冷宫中的越青雨被人绑出来,换上皇后的服饰,替越琴眉赴死。

凤阳宫燃起冲天大火。

她活生生被烧成白骨,湮没在宫殿废墟中,像是在为梁皇室陪葬。

耀眼的电光将玄空照得通亮,榻上人猛然攥住了锦被,睁开了眼睛。

***

次日一早,雨势渐褪,天色大好。

铜镜前,少女低低敛着眸,鸦青色的长发垂在腰间,合璧站在她身后,细细梳理。

合璧脸色发青,忍了许久还是道:“娘子,女君竟偏袒九娘子至此,欲让娘子在席间自荐,嫁往定州,去跳龙潭虎穴。”

袁夫人昨夜来娘子寝屋,面上是难得的温柔,道:“陛下前几日亲口否了你同太子的婚事,又要你为妃。可咱们越氏女必须有一个嫁入东宫,否则越氏危矣。

滟滟啊,你只有嫁去定州,才能免此灾难。”

越青雨出自司州越氏,往前数十二年,越氏曾分两支,分别投入河间王与章明帝麾下,河间王大败后,叔父越澜与叔母在被押入洛阳的途中去世。

章明帝初登位时,越青雨的父母为将她叔父的遗孤越琴眉换回司州,以其时四岁的亲女越青雨相替。

越青雨孤身在洛阳为质多年,如同靶子般遭人欺辱,身旁除了府兵,便是这两个侍女。

飞渡年纪大些,偏稳重。而合璧九岁时便跟着越青雨来了洛阳,如今才不过双十年华,性子也急。

合璧觉得气恼,九娘子是二房独苗苗不假,可她们娘子也是大房唯一的女郎,金枝玉叶,竟沦落至此。

“娘子!”合璧见越青雨垂眸不语,更为气愤,“你万万不能同意!就算嫁不了太子殿下,凭娘子家世才情,定当能嫁给旁的郎君,实在不必委身去定州啊!”

越青雨眼皮往下一垂,思绪渐渐清晰,如拨开重重迷雾,搜寻到那一丝牵连来。

初安侯虽失了腿,定州却仍握在他手中,北边境尚且是定州军守着,皇室虽忌惮之,却不愿失了定州,因而要以贵女拉拢初安侯。

九州门阀女郎,若嫁之,难免引起猜忌。

洛阳贵女,唯有祝燕宁与越青雨、越琴眉三人,为五姓七望之女。

祝氏曾在萧氏起兵时,大开洛阳城门,为萧氏便宜行兵,其衷心日月可鉴。祝燕宁乃为继后侄女,定不会远赴定州。

唯有越氏二女,可为‘冲喜’人选。

而越氏与萧氏,且有一门诸侯皆知的婚事,章明帝醉酒后虽称口头做不得真,却不会当真不顾这门婚约。

越氏二女,定然有一女会嫁与萧淮。

萧淮幼年曾于越氏族学求学,与越琴眉有青梅竹马之情。

越青雨禁不住微扯了一下唇角。

堂姐啊,欲嫁萧淮么?

皇后当众献舞,那般的屈辱之事,你也试试罢!

***

观花之宴,定在雁幽园中。

祝皇后深居简出,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王贵妃坐在席位中,由一众女眷围着,身侧坐了个面生少/妇。

那妇人瞧着约有二十多岁,一袭素色衣衫,瑞风眼轻轻睨起,无限风情,正同王贵妃交谈。

王贵妃是元后的堂妹,兄长乃是当今手握朝纲的王司马,王氏虽为庶族,如今的身份亦随萧氏称帝而水涨船高,因祝皇后性情冷淡,王贵妃管理后宫,亦算半个皇后。

王贵妃多年浸于宫闱,自是长袖善舞,自论能在口头上占些好处,莫道这谢三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巧言善辩,回回将王贵妃呛的说不出话来。

东扯西扯了半天,王贵妃先忍不住了,面上盛了个笑意,指了指身边的女郎们。

“三夫人,陛下闻初安侯病重,心有不忍,欲成一门好事。三夫人看看,这些女郎们,个顶个儿地好,你挑一个?”

这些女郎家中都是新贵,虽不及望族之女,却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闻言不由慌张起来,脸色略白,有些胆子小的,更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嫁去约等于守寡,哪个正当年华的女郎愿意呢?

三夫人挑挑眉,望了几眼潸然落泪的女郎们,道:“我们谢氏啊,自来不强求,可有哪位娘子自愿嫁给六郎的?”

王贵妃暗自咬牙,心道都是先前说好的事了,这个时候又装些什么,让她来做这个坏人,真是可恨!

先前只听闻谢氏郎君死后,其夫人们殉夫的殉夫,余下的也不愿二婚,只一心守在谢府,令世人心生敬畏,先前未见这三夫人时,她自是存了几分敬佩,未料三夫人竟是如此狡猾之人。

女郎们闻言,犹疑地左顾右盼,竟是无人出声。

“六郎腿也断了,现下又不慎牵扯到了旧疾,性命危在旦夕不说,性子也是暴躁得很。”三夫人叹气,特意指出了谢满衣的恶疾,眉头微拧。

众女郎更是无声,心下不由扼腕。

谢六郎濯濯如春月柳,名誉九州,于极简处占尽风流,文武皆善。

若无那场恶战,他当是九州女子趋之若鹜的人物。

三夫人道:“既无人......”

这话被王贵妃打断,她扫视了几眼诸女郎,目光里隐含威严:“无人愿嫁初安侯吗?”

皇宫中浸没的女子,随意一个眼神便将这些女郎压迫的低了头,抽泣声这会子是藏也藏不住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行刑现场呢。

三夫人失笑,眼角一挑,将将把笑意藏了下去。

六郎看似清风雅月,实则眼高于顶,平日里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及冠之时都没定下一门亲事。

如今刚出一年孝期,更是不愿成婚,被硬塞一门婚事哪里会欢心。

岂料等不及他嫌弃,人家小娘子们个个儿怕得很,嫌弃他如同嫌弃一条恶犬。

风声簌簌,连带着砸下几株白兰花瓣,空濛的细雨乍然垂下,同雨声一起落下的,还有一道温婉的声音。

“我嫁。”

谢三夫人唇边的笑意一滞,很觉新奇,抬目打量那出声的少女。

单薄的身躯上裹着身青色交领齐腰长裙,长发挽成垂髻,露出一张淡而冷的美人脸,肤色净透,纤长的柳叶眉自额下延伸而出,眸色浅淡,微向下垂的眼角使得这张摄人心魄的脸显得柔和温婉,像一朵美丽而脆弱的海棠花。

谢三夫人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仍然震撼于她的容色,片刻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出自司州越氏,名青雨。”越青雨垂眸。

青雨,人如其名。

她的眼睛生的很好,自带三分烟雨婆娑,情深脉脉,不免令人想起淡淡薄雨。

谢三夫人似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问,“当真愿意吗?”

越青雨双颊漾出笑意,冲淡了些眉目间的病弱颓色,道:“当真。”

“初安侯年少成名,我心慕已久,今日得此机遇,”越青雨一顿,低垂鸦睫,揽住眸间情绪,“求之不得。”

三夫人又问,“你可知,名为成婚,实则为冲喜?”末尾二字她用了重音。

“我知。”越青雨抬眸,坚定道,“我愿。”

***

婚期定的很快,便在两月之后。

定州居于北地,虽派了谢三夫人来相看新妇,聘礼却稍稍慢了几天的车程,是在定下新妇人选后,送去司州越氏的,便分了府兵留在了洛阳,待护送新妇往定州去。

一月后,一封婚书被加急送来洛阳,谢三夫人同越氏主母袁夫人交换过签字画押、登记入册的婚书后,携府兵将越青雨护送到定州完婚。

越青雨出行前夜,章明帝遣人来请越青雨入宫去。

十二月初,洛阳初降大雪,车马踏雪而行,停在了武阳门外。

越青雨心下藏了三分忐忑,下马车前将从叶神枝那里得来的护心丹吞咽入口中,才定了定心神,随总管常寿进了昌武殿。

里头的烛火昏暗,越青雨敛衽行礼,深深叩首,却迟迟没有听到上面的章明帝开口。

半晌,寂静的大殿中,缓慢却清晰的脚步声传到了她耳畔,有人停在了她面前,声如催命:“抬起头来。”

越青雨深吸一口气,慢慢直起身子,眼睫却垂下,目光定在章明帝玄色的袍褥上,上面以金丝绘制着龙纹,再往下,他手中拎着一把长剑。

章明帝意有所指:“你将要嫁去谢氏为妇,今日朕将你召来,你可知是为何?”

越青雨道:“回陛下,臣女不知。”

章明帝冷笑一声,“北地地广,光是定州的地界,就比荆州与司州加起来都要大。谢氏百年据于定州,树恩深厚,又与瀛洲云氏、冀州殷氏有姻亲,更莫提初安侯手握四十万将士,若要反我大梁,岂非轻而易举?”

“到时,若掀起战乱,百姓流离,又将重蹈数年前的覆辙!”

越青雨早料到今日入宫为的便是这桩事,却惊于章明帝的直白,她面上摆出彷徨,心中却浮起讥讽。

大梁皇室内忧外患,羯胡吃了败仗后分崩离析,北匈奴因此成了北蛮地的主人,虎视眈眈要南下入侵。

九州诸侯掌部曲无数,早有造反之势,章明帝这些年来偏居于洛阳一隅,早没了昔日君临天下的气魄,竟妄想以姻亲牵制诸侯。

他以长剑撑地站了起来,“青雨,以你才貌,令初安侯倾心又有何难?到时,可在床笫之上取他性命,继而将虎符送回洛阳。”

“初安侯一死,诸侯再掀不起什么波浪。”

他的话过于直白,过于荒谬!越青雨脸倏然青白,以头触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臣女只是一介弱质女子,怎能担得起......况且,初安侯历幽州一战,已是同废人无二......”

“废人?可朕三番两次派去使臣,他都不愿退位,交出兵权。”

章明帝不耐,挥了挥手,一旁的常寿躬腰奉过玉盘,上头搁置着酒壶,章明帝扔了剑,长剑‘哐当’一声发出响声,剑柄砸在了越青雨的手指上。

越青雨吃痛,手指蜷缩一下,反倒生起勇气抬头去看。

便见章明帝亲自斟了一杯酒,侧身看向她,昏暗烛光下,披散着头发的帝王犹如恶鬼,神情阴森。

“越氏,喝下罢。”

宽大的衣袖下面,少女一双手攥捏成拳头,掐进掌心里面,静静的盯着那碧玉盏,说不准在想些什么。

常寿用怜悯的眼神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少女,触及她瘦弱的双肩,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解释道:“适才入殿前,女郎喝下的净水中有寒蛊,十月即成蛊,期间需服两回解药。这酒中便是头次的解药,十月后,女郎若不能完成陛下交代之事,即会香消玉殒。”

章明帝俯身,神情近乎阴森冷厉:“你若心软,便替他死罢。”

***

翌日,红妆十里,飞雪漫天。

越府外头,朱红色的灯笼映在雪地上,带起一层淡淡的红光,越青雨稍稍落下眼皮子,立时被那光刺了下。

她的眼睛不大好,经不得强光,夜里更是难以视物。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她亦不愿露怯于人前。

越青雨抬眸,正瞧见了并肩而立的袁夫人和堂姐越琴眉,不由思及幼时离开父母和司州时,她其时年纪太小,抵不住难过,生生哭坏了眼睛。

袁夫人立在台阶上,由上而下地俯视着她,倒是面无表情,半晌,才叹了口气。

“滟滟,此去定州,路途遥远,阿父阿母不能亲送吾儿,实是有愧。谢氏名门,望你嫁去后明事理,顺夫君,做到‘贤良’二字,不堕我越氏清名。”

袁夫人出自雍州袁氏,袁氏远避世俗,以女子掌家,其家族女郎的才华品性不输当世奉为名士的男子,更不奉行男尊之道,而这番话由袁夫人说出来便显得极为可笑。

似乎只为训诫这年少离家、今担“冲喜”之责的女儿,唯恐忧及家族。

越青雨心中觉得悲哀,轻扯了扯嘴角,眼眸一闪,泪水便盈盈而出:“女儿拜别阿母,愿阿父阿母身体康健。

定州与司州南北之隔,又常逢动乱,滟滟身子骨薄,不知是否还有得见父母的一日。此后,女儿定日日诵经,为父母祈福,不枉父母养育一场。”

少女俯身,宽大的喜袍下隐约显露出纤薄的身子,几滴伤别之泪,勾勒出弱不胜衣之态,在场之人似乎才从她被脂粉描绘的艳丽美人面上,窥见传闻中病弱伶仃的越十一娘。

袁夫人似有动容,沉吟半刻,冲身边的副将越宁道:“再加一千部曲,皆数作十一娘的陪嫁。”

越琴眉的笑意一滞,几乎是瞬间拽住了袁夫人的袖子,“伯母不可!且不说谢氏允否,便是……”

袁夫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轻声打断她:“小九,妹妹就要嫁去定州了,你不与妹妹说些什么吗?”

越琴眉听出她话中的警告,只得停住话音,不甘不愿地道:“十一妹,此去顺心顺意。”

长长的送亲队伍早已候在了外头,越青雨微微扶住合璧的手,矮身入了车舆。

***

从洛阳到定州有一千多里,虽说已一切从简,到底携有嫁妆,另有部曲两千,谢氏府兵五百,少说要行路将近一个月。

时逢多事之秋,狼烟四起,凡有贵女出行必有府兵相护,匪徒望见府兵便会自觉退去,只是出嫁队伍携带金银者无数,焉知不会有亡命之徒不惧府兵前来打劫。

前来迎亲的都督护军谢定十分谨慎,不敢有一丝懈怠,队伍走走停停,在第十日时入了广川郡内。

广川郡多山路,占山为王的匪徒不在少数,然欲往定州则必定要过广川郡,为避人耳目,早在顿丘郡迎亲队便一分为二,谢定护送越青雨跟在谢三夫人队伍后,两支队伍皆伪装成寻常贵女探亲,隔着百八十里的距离。

漫山雪雾风霜,风声凛冽,冷气直直透过轿帘往里头钻。

越青雨有些恹恹地垂眸,拢在狐裘中的眉眼安静,心头却似缠了一团线,来来回回地思量。

免不了归结到一件事上——

她被章明帝下了寒蛊,护心丹难以阻隔寒蛊的药效,神枝提出为她寻制解药,让她暂且放宽心。

初安侯身子不康健,遭逢大变后性情狂躁,令世人闻之惧怕,却也正是他如今尚且坐镇在定州,谢府众女眷才能无恙。可他若是死了,她未必能安稳回到洛阳,难道要一同殉在定州吗?

当然不可。她费尽心力要来了两千部曲,为的便是保全自身。

越青雨被车舆晃得昏沉,正欲阖眼小憩半刻,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听见谢定高声道:“何人拦路?”

越青雨瞬间清醒,掀开轿帘往外头看,周围的护卫都已抽刀防备,紧接着落下一道冷沉的声音:“是孤,当朝储君。”

谢定命随从收刀,拱手道:“原是太子殿下,殿下有何事,还请吩咐。”

萧淮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越娘子呢?让她过来与孤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