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的功夫,皇帝已经记不清楚,这到底是自己第几次无语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脸无语凝噎的看着那?个一脸茫然?,无知自己说了什么的阮琨宁。
实际上,这事儿也不能怪阮琨宁。
大齐崇尚水德,服黑色,皇帝大朝及典仪时候的袍服都是一水儿黑,格外的内敛端肃,深沉恪谨,而不是后世常见的金光闪闪土豪色。
而在除去大朝小朝祭祀之类的正经场合,私底下相对宽松的时候,皇帝多是着常服的,此时也不例外。
五行当中,金生?水,主白,水生?木,木主青,所以皇帝的常服多半为青白二色,饶是上头的纹饰会有所不同,可色泽却极少会有例外。
不止是皇帝,皇族男子之中,惯常穿着的色泽也多以青白二色为主,年轻男子也会有朱紫色的衣袍,但大多还是前二者?较多,那?一次阮琨宁认错人的时候,就是因为韦明玄之前身着青袍,而皇帝身上穿着的也是青袍。
大概阮琨宁委实是与青色有缘分,这一次皇帝身上穿着的,还是青色常袍,所以她才会产生?像一根葱这样?的说法。
皇帝一手撑住下颌,眯着眼?笑?道?:“过分了吧,我可什么都没有说,怎么莫名其妙的这么编排我?”
阮琨宁没有搭理他,而是歪着头看向一侧的隆德总管,语气?里?有一种遇见知己的幸福感,她目光发着光的看着他,道?:“你……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
隆德总管在皇帝看似平静的目光中一本正经神色肃穆的摇摇头,道?:“并没有,殿下说笑?了。”
“可是,”阮琨宁神色中有点疑惑,脚下有点不稳当的往前走?了一步,断断续续的道?:“刚才……你笑?了呀,”她点点头,自语般的道?:“对……你就是笑?了,你要是不这么想,你没事笑?什么?”
皇帝眉头一动,回过身去看侍立在自己身后的隆德总管,看似云淡风轻,实际别有深意的道?:“——是吗?”
“……”压力山大的隆德总管有点顶不住了,明明是冬日,他额头上却微微冒了汗,他顿了顿,又弱弱的挣扎道?:“奴才真的没有,殿下想必是看错了。”
阮琨宁较真的性子发挥作用了,隆德总管不承认自己笑?了,好像搞得是她在说谎一样?,她心底莫名的有点被冤枉的委屈。
她想了想,拉住一侧皇帝的衣袖,一脸认真且坚定的道?:“我看的很?清楚……他真的笑?了!”
隆德总管整个人都不太好了,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勉强——公主哎,奴才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奴才笑?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对老奴有什么不满可以直说,为什么要在老板面前断人前程啊喂!
阮琨宁神色十分的认真,皇帝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于顺着她的意思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信你便是。”
他话一说完,就算是给此事下了定论,隆德总管在心底泪流满面,连忙跪下叩头,向皇帝请罪。
皇帝还不等他跪下便示意他起身,含笑?道?:“无妨,且起身吧。”
隆德总管于是身心俱疲的直起身来,站到了一个距离阮琨宁相对较远的地方,低着头,尽量的降低自己存在感。
阮琨宁秀气?的皱起眉,防患于未然?一般道?:“你受罚是因为做错事,不是因为我给你把错处指出来,你以后可别报复我。”
哪儿能,皇帝在这儿呢,谁敢给你穿小鞋。
隆德总管心更酸了,眼?泪默默地流下来:“奴才不敢。”
阮琨宁不解的看着他,终于又拉了拉皇帝的衣袖,担忧的问道?:“他怎么哭啦?”
皇帝:“……喜极而涕。”
阮琨宁得到了一个解释,也不管逻辑到底是不是通顺,只觉得疑惑得到了回答,也就心安理得的把这一茬儿掀了过去。
皇帝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还有几分淡淡的无奈,自从阮琨宁喝醉后他就开始有点头疼,现在越来越严重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放弃了让阮琨宁酒后吐真言的计划,道?:“隆德啊,不早了,送她回去歇着吧。”
隆德刚刚应了声,阮琨宁便不可置信的拽住了皇帝,眼?睛里?全部?都是可怜巴巴的神情,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得心软。
“你是不是嫌我烦?”她语气?里?带着浅浅的无助:“——居然?要赶我走?吗?”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秋日静美的湖水,眼?底还带着一点委屈的意味,看的皇帝刚刚才下定的决心一下子就软了,他缓缓地摆摆手,向隆德道?:“算了,还不急。”
阮琨宁一下子抖了起来,转个身指着一侧明亮的灯盏,一脸好奇的道?:“它怎么那?么亮,是夜明珠吗?”
她默默地掰着自己的手指,眨巴着眼?睛,一脸艳羡的道?:“一定值好多好多钱吧。”
皇帝:“……”
他静默了一会儿,随便一抬手,将阮琨宁衣裙一侧系的压衣玉佩抽下来,握到了自己手里?头,这才道?:“既然?你喜欢,便拿这个跟我换好了。”
阮琨宁看看那?灯盏,再看看皇帝手里?头拿着的自己的玉佩,最后在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丝绦,脸上流露出一点挣扎的神色来,原本带着的淡淡笑?意也不见了,眉梢轻轻的动了动。
皇帝扫她一眼?,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阮琨宁作西子捧心之状,道?:“我伤心。”
嗬,闹得自己头疼,现下居然?还伤心起来了。
皇帝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好伤心的?”
阮琨宁用一种自以为很?隐晦,然?而实际上很?明显的眼?神看了一眼?皇帝手里?头的玉佩,摇摇头,可怜巴巴的看着皇帝,道?:“心里?面空落落的,总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皇帝把手里?头的玉佩捏的更紧了些,神色淡然?的道?:“……那?你想怎么着,要宣个太医过来看看吗?”
阮琨宁摇摇头,眼?底闪烁着期盼皇帝良心发现的光芒,道?:“不用,我自己也会看病。”
皇帝抿着唇,努力按住自己的嘴角不要上扬,道?:“开什么药才有用?”
阮琨宁见他一点也不善解人意,更没有将玉佩还给自己的意思,便不再搭理他的话,上前一步,将皇帝腰上系着的那?块,一看成色就比她那?块要好的多的玉佩拽下来,心满意足的握在手里?,高兴地眼?睛都眯起来了:“唔,现在好受多了。”
皇帝:“……”
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感觉舒服多了,朕心里?反倒是空落落的,好像也失去了一点很?重要的东西呢。
正在这个关头,门外内侍的声音恭敬的响起:“陛下,皇后娘娘求见,此刻正在殿外候着。”
皇帝听着窗外的雨声,淡淡的嘲讽从他眼?底一闪而逝:“雨夜前来,真是有心,”他顿了顿,看一眼?一侧的阮琨宁,道?:“叫她进来。”
皇后入内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独自站在角落里?满脸生?无可恋的隆德总管,随即便是独自坐在桌案前的皇帝,最后才是正站在一边的灯盏上,双眼?发光的盯着它看的阮琨宁。
看见她的瞬间,皇后眉梢便几不可见的一动,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但更多的是庆幸释然?。
她微微俯身,向着皇帝施礼,皇帝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来,随口叫她起身,便不再开口了。
皇后不久前才被阮琨宁几份宫规扔到面前,气?的脑门直发疼,连带着犯了头风,这会儿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一想起阮琨宁就下意识的觉得脑袋发闷,透不过起来,一连几日都躺在床上蔫蔫的,提不起半分精神来。
直到今夜听人回禀,说隆德总管接了她往宣室殿去了,皇后这才按捺不住,险些从床上跳起来,连养病都顾不上,便直接到了皇帝这里?来。
大晚上接她到宣室殿去,这是想做什么?
瓜田李下,谁知道?到底会是何种情境?
皇帝素来偏爱她,万一两人真的有了什么,她这个皇后,指不定就得挪位置!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她便再也压制不住,也顾不得还隐隐作痛的头,便带了贴身宫人,径直往宣室殿去了。
也幸好,殿内的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不堪,也没有发展到什么不可挽回的境地,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是略微松了一口气?。
皇后起身后,却不见阮琨宁过来见礼,想着皇帝素来对阮琨宁纵容的态度,面上就禁不住闪过一丝晦暗,顿了顿,才恍若无意的问道?:“如此深夜,明沁公主怎会在此呢?”
她面上流露出一丝温婉的笑?意,是恰到好处的关怀:“瞧着倒像是喝多了,陛下可曾令人准备了醒酒汤?现下要是不在意,明日可是会头疼的。”
皇帝眉头一动,这才恍然?道?:“竟忘了这一茬,”他向着隆德总管一摆手,隆德总管便知意的去安排了。
他向皇后道?:“今日同她喝了几杯,却不想是个饮不得酒的,醉醺醺不成体?统,朕都不同她计较,皇后也只不同她见识也就是了。”
皇后手中的帕子拽的死紧,素日里?的和?气?也有些绷不住了,到底皇帝面前,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明显的不满,而是微笑?道?:“哪儿能呢。”
皇帝尚且都不同她计较,她若是明刀明枪的杀上去,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皇后看了看面若桃花的阮琨宁,再看皇帝妹妹看她时候含笑?的目光,便更觉心头生?涩,缓缓的道?:“到底是有失体?统,还是先叫明沁公主回宫去歇着吧,免得在此……”
皇后的话没能说完,便被阮琨宁的动作打?断了。
虽然?是在醉中,但是她对于别人的喜恶还是很?敏感的,本能的感觉到了皇后对她的不喜,以及温和?外表下的那?种厌恶。
平日里?阮琨宁可能对皇后有所顾及,可此刻的醉酒,却似乎是完全麻痹了那?根忍气?吞声的神经,她转过身去看了皇后一眼?,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笑?,随即就毫不掩饰的朝她翻了一个傲娇的白眼?。
皇后:“……”
似乎是学过变脸一般,皇后几乎登时就变了脸色。
“过来,”皇帝见了皇后近乎难掩的愤恨神色,按住嘴角的笑?意,将阮琨宁叫到了自己身边,向皇后道?:“酒后失言,皇后大量,勿要同她计较,明日朕叫她去同你请罪。”
皇后面色隐约有些泛青,见着皇帝面上的维护之色,终于还是咬咬牙忍下了一时之气?,缓缓道?:“无妨,到底是年轻不懂事,明日臣妾送几个教导女官过去,也就是了。”
皇帝神色一冷,道?:“她很?好,哪里?用得着你费这个心?”
皇后没想到自己已经退了一步,皇帝却不肯给自己脸面,神色便有些不好看了,也难得的违逆了皇帝的意思:“玉不琢不成器,公主的身份尊贵,自然?也要拿得出去,才不算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她眼?底隐有不虞,皇帝面上的神色也不是很?好看,扫了一眼?阮琨宁,到底还是道?:“已经迫近年关,祭礼将至,皇后手中诸事繁多,还是去顾及那?些琐事去吧。”
年终尾祭,大概是最能彰显皇后身份的事情了,操持祭典,本身也是在摄六宫权之外,带有更加深一层意义的标志——在此前,可都是由礼部?与宗室一同主理此事的。
皇后眼?底流光一闪,再斜一眼?阮琨宁,脸上就已经带了笑?,向皇帝深深施礼,婉言谢绝道?:“臣妾体?弱,又生?性愚钝,只怕会生?出纰漏来,委实是担不得此事。”
皇帝知道?这也不过是走?个流程,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罢了,也就随意挽留一二:“皇后素来恭谨,办事也牢靠,自然?是不会出差错的。”
皇后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也就打?算应下来了:“陛下信重,臣妾自当竭尽全力……”
阮琨宁虽然?看不懂他们一唱一和?到底是在暗喻什么,却架不住她看懂了皇后唇边的自得笑?意,敌人的幸福就是她的不幸福,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必须出马了。
“哎呦,”她斜眼?看着皇后,坚持把自己的脑袋伸到了皇帝好容易设定好的停火线上,语气?中一脸油腔滑调的老司机的味道?,嘲讽技能满点,说了一句皇帝很?耳熟的话:“——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