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陶瓷厂财务科办公室里,一群闹过工资的工人刚刚回去。
米乐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手里已经亏损到无法弥补的财务报表,沉沉地叹了口气。
果然,不出她所料,长久的过度损耗,庞大的工资支出,再?加上开放经济后民营工厂的竞争,让本来盈利就不好的国营陶瓷厂,彻底不堪重负。
如今,已是无力回天!
“哎,你们说这?厂子倒闭以后,咱们怎么办?”
米乐抬头望向说话的人,沉默地听着她们之间怨愤的对话。
“谁知道呢?你们说这?也真?是稀奇了,国营厂子居然还有一天会倒闭,难不成真?要咱们上街卖红薯去?”
“你们说,厂子倒闭了,会给咱们把工资都补发上吗?”
“呵,这?话?那些车间工人心里没数,你这?财务科的还不知道吗?这?账上哪还有多少钱,除非秃头变出钱来给你发工资。”
“唉!”心里的确很清楚的妇人,沉重地叹息一声,眼底的忧愁和迷茫完全浮现开来。
一言不发的米乐,捏紧手里呈现赤字的财务报表,心里思?绪万千,纷烦复杂,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只有一个隐约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
“诶,厂长,你怎么来了?今天去上头申请资金补助,领导同意了吗?”
突然响起的惊讶声,将米乐脑中的杂乱念头全部打散,她定下心神?,如同所有人那般,第一时间看向头上仅剩几根毛的秃头厂长,只是,他脸上的烦躁和愤怒,足以说明一切。
秃头厂长抬起眉目深锁的脸,为难地看向财务科的组长说,“咱们账上还有多少钱?全部拿出来,先把工资发给底下的困难职工,其他的,我再?想办法。”
财务组长一怔,随即手忙脚乱地点点头说,“好,我马上组织人清点一下。”
……
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的大会堂,今天再次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如同那天欢迎大学生来厂一般,底下座无虚席,人头攒动,只不过……再无几?年前的那般热闹与激动。
有的,只是一片死寂,以及大家对未知的彷徨和忧惧!
秃头厂长板着一张严肃脸,目光沉沉地看向下头所有的陶瓷厂职工,深吸一口气,艰难说道,“今天,在这里,我很抱歉地告知大家一个消息——安州市陶瓷厂由于经营不善,亏损过度,彻底宣告破产。”
“什么!那我们的工资怎么办?”
“国营厂子怎么会破产!政府呢,国家呢?”
“谢秃头你不要胡说八道!是不是你私吞了厂里的钱!”
“呜呜……”
爆发过的愤怒高?喊后,一阵小声的哭泣从角落里响起,接着迅速扩散到周围,所有人都被哭声中的悲伤和无措感染,心底深处的迷惘和绝望被唤醒,忽然之间,一发不可收拾……
米乐听着身前身后满是恐慌与凄厉的呜咽,心头怅然若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结合前世今生,这?个她呆了将近十年的陶瓷厂,最终,还是不可逆转地走向了末路……
台上,谢秃头厂长满脸沉痛道,“陶瓷厂经营不善,我这?个厂长负有一定的责任,在这里,我对各位说声对不起。”
话?音一落,谢厂长站起身,对底下所有职工深深鞠了一躬,良久,在一片静默中,他缓缓直起腰,拿起台上的话?筒,沙哑艰涩道,“对于……各位的工资,我如今是这样想的,我打算把账上的钱优先发给家庭困难的职工,至于其他的……厂里有许多瓷碗瓷盆,大家就分分带走吧……现在通报困难职工名单:张老五、王树根……”
名单通读完毕,又是一片沉寂,但?很快就有不乐意的人跳出,表达内心深处的强烈不满。
“凭什么?谢老秃,你凭什么做主把工资优先给困难职工,我也是每天吃苦耐劳干活的!就因为我家里条件好些,就不发工资给我吗?这?不公平!”
“对,不公平,我们不接受!”
“谢秃头,你假公济私,我们要去联名举报你这?个厂长……”
“砰!”
谢厂长猛地一拍桌子,吓到了一群站出来跳脚的人。
“你们还好意思在这里高?举公平大旗,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们这些人,天天在车间里,男的打牌混日子,女的织毛衣话家常。怎么,你们把厂子当成什么地方了?陶瓷厂今天能到这一步,你们这群‘工厂的主人’功不可没!”
几?个跳出来的人被骂得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咽下心里的气,愤愤不平地坐回到椅子上。
大骂一通的谢厂长,重重拍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缓了好几口气后,他咽下嘴里的血腥味,疲惫说道,“如今厂子已经破产,随你们去举报吧,反正我这?个厂长也干到头了,能给你们想方设法挤出工资,已经是我尽得最大努力!”
说完,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地慢慢走出大会堂,脚下如有万斤沉重。
米乐坐在座位上,复杂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拖着?脚步哀伤离开的谢厂长,一时无言。
国营陶瓷厂,到如今这?个地步,纵有厂长经营不力的原因,但?归根究底还是体制的欠缺罢了……
在这个工人能决定任免厂长的时代,纵然有心变革,都是徒劳!
听着耳边各种埋怨和咒骂,米乐腾地站起身,远离了这?片嘈杂的区域。
“厂长,厂长……”
谢厂长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追过来的米乐,哑着?嗓子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米乐抿抿嘴,回过头左右看了一下,轻声说道,“谢厂长,我想问一下您,厂子倒闭后,这?里的厂房之类的,会怎么处理?”
谢厂长一愣,眉头微蹙地上下扫视米乐一番,才开口解答,“这?是国营工厂,厂房土地都归国家所有,具体怎么处理,也是由政府决定。”
米乐点点头,接着试探问道,“那若是私人想要接手,可以吗?”
谢厂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摇摇头闷声道,“这?我不了解,具体需要和政府部门咨询。怎么,你想要接手厂子?”
米乐微微一笑,含糊道,“只是想了解一下,我哪有那么多钱接过厂子。”
谢厂长不疑有他地点点头,“也是,这?么大的烂摊子,普通人哪里能接过手。”
米乐望着?谢厂长离去的半偻背影,沉闷地呼了口气。
……
小洋房里,一回到家的米乐,直奔二楼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了家里的存折,一笔一笔算着?金额。
坐在餐桌旁看着?卫大宝做作业的卫成,刚一抬起头,就看见米乐身影消失在了眼前。
他把抬起头管闲事的小脑袋按下,站起身,又不放心地交代说,“卫骏宸,快点给我写?大字,一会儿爸爸下来,要看见你把这?页全部写完。”
被看管着一举一动的卫大宝,闻言松了口气,连忙抬起头,乖巧道,“嗯嗯,知道了,爸爸你快走吧。”
卫成看着?如此迫不及待赶自己走的儿子,顿时一噎,随后教训道,“……你认真点,听见没有。”
卫大宝忙不迭地点点头,立即回复说,“嗯嗯,听见了,爸爸。”
一说完,那只拿着铅笔的小手,十分认真地写了起来。看着?儿子学习态度不错,卫成放心地上了楼。
等亲爹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卫大宝快速把手里的铅笔一扔,瘫靠在椅背上,惆怅地叹了口气。
忽然,那鼻头嗅了嗅,冲向了厨房方向,那双眼睛蓦地一亮。
他迅疾地跳下了椅子,跑到厨房,对杨大花惊喜问道,“奶,是吃肉吗?”
杨大花看了眼身旁无肉不欢的大孙子,笑呵呵地点了点头说,“没错,奶在炖红烧肉呢,大宝你快去做作业,做完给你吃肉。”
卫大宝脸上一喜,瞬间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他欢呼着跑向餐桌旁,摇头晃脑地重新拿起铅笔,一笔一划,抖着?小腿地写着?大字。
楼上,卫成探着脑袋地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到米乐身旁,在看到她手上的存折时一愣,奇怪问道,“媳妇,你拿存折干啥?要取钱吗?”
米乐被身边突然响起的洪亮男声吓了一跳,她气呼呼地打了卫成一下,收起手上的存折,叹气说,“厂长今天宣布陶瓷厂破产了。”
“啊!那么快呀,我还以为怎么也能撑过今年呢?”卫成惊讶地靠在桌旁说道。
“唉,国家不兜底了,分崩离析只是一瞬间的事。不过,我还挺喜欢陶瓷厂的,要是能把它接过手就好了,就是家里钱不够。”米乐看了看手里虽然对于大部分家庭来说是天文数字,但?远远不够买下厂子的存折,无奈地说道。
卫成跟着?米乐拧起眉,开口提议说,“要不我把买货车的钱先拿过来,你先使着。”
米乐想也不想地摇摇头,严肃起脸回绝说,“那怎么行,如今形势大好,国家去年又出台了允许私人购车经营运输的合法规定,你的运输队这?正处于发展的时候,这?笔钱必须用来添置货车!再?说,我这?接手厂子也就是自己一时的想法,说不定政府根本就不同意,大不了,我就想想办法,像酱料厂那般,先从私人作坊做起。”
卫成沉吟片刻,点点头同意道,“也行,国营厂子是太大了,就那地皮厂房就是极大一笔,除了咱们去银行贷款,否则拿不出来。”
听到贷款,米乐脸上猛然绽放出一抹神采,她一拍手高?兴道,“对啊,可以去贷款。要是我去贷个款,再?加上酱料厂里的一些资金,应该能买下车间里头的机器,到时候再?租个厂房,摊子就可以铺开了。等厂子上了规模后,我就培养个负责人,自己专心刻花施釉,设计出精美的瓷器,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卫成笑眯眯地看着?眼里全是向往,脸上焕发出容光的米乐,心情?跟着?欢乐道,“媳妇,你开心就好。”
……
第二天,准备好一切的米乐,挎着个包,心情?激荡地骑着?车去往厂里。
刚到大门口,就正好遇见了埋着?头,愁眉苦脸往厂里走的秃头厂长。
“厂长,等等!”米乐赶忙叫住了他。
好像一夜就老了不少的厂长,回过头,脸上死气沉沉道,“是你啊,米乐,有什么事?”
米乐推着车子走到他身旁,低声商量道,“厂长,我有点事,要不去你办公室说吧。”
厂长目光空洞地点点头,先行一步去往办公室。
等米乐停好车,到往厂长办公室的时候,瞬间被眼前的破乱景象给惊到了,“这?……怎么会成这?样?”
米乐小心避开脚下细碎的玻璃渣,走到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的门窗旁边,透过破损的木门缝,看见办公室里头,如被土匪抢劫过一般,到处破烂不堪。
随处乱飞的纸张文件,掀翻断裂的桌椅,都清晰预示着之前这?个房间发生过什么!
正在捡地上有用文件的谢厂长,一边捡一边轻嘲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人如今恨透了我,瞧瞧这一片狼藉,多大的怒气啊!”
米乐心头百感交集地捏着肩上的包带,叹息一声,蹲下身子,陪着谢厂长一块捡了起来。
长久的缄默在空气中回荡,谢厂长站起身,将手里布满脏乱脚印的纸张整了整,冷淡地说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米乐跟着?站起身,走到厂长对面,满目认真?地说,“厂长,我想买下厂里车间的机器,若是可以,不知道厂房可不可以出租给我。”
谢厂长理着?文件的动作一顿,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他出声提醒道,“你买下做什么,打算办陶瓷厂?但?这?笔数目不小。”
米乐含笑着?点点头,“嗯,我知道,我打算去银行贷一笔款,再?加上家里积蓄,应该可以。”
谢厂长木着的脸彻底破了功,他吃惊喊道,“你疯了,这?个烂摊子,怎么能往身上揽,还跑去贷款!”
听到厂长真心实意的劝阻,米乐脸上流露出一抹感激,她轻笑着?说,“厂长,谢谢你的提醒,但?这?件事我已经和家里人商量好了,他们都支持我。”
“你……你们都太疯狂了!”谢厂长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轻声嘀咕两句后,压下心底的惊异,肃起脸公事公办道,“车间机器可以卖给你,正好能用来填补工人工资,但?这?厂房我做不了主。这?样吧,你现在跟我去一趟政府领导那儿,看看他们怎么说。”
米乐心里一喜,急忙应道,“好的,多谢您了。”
……
“咚咚咚……”
“唐主任,您好,我又来了。”谢厂长带着?米乐,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对里头的人干笑着?打招呼道。
被称作唐主任的中年男人合上手里的文件,抬起头,眉头飞快一蹙,万般无奈道,“谢厂长,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和你说了,如今国家要大力发展经济,没有钱再来填你们亏损,你们厂子是得不到拨款了,你还是回去想想办法怎么安顿工人。”
谢厂长脸上的笑容一滞,又重新扬起,他带着米乐走到办公桌前停下,熟稔地说道,“唐主任,我今天来不是问你要钱的,是给你送钱呢。”
唐主任闻言气笑,抬手点了点谢厂长,看向米乐询问道,“你啊,尽胡说,是这个小姑娘要给我送钱吗?”
谢厂长乐呵地点点头,拍起马屁说,“要不说您能坐上这?个位置呢,这?眼力就是厉害!没错,这?位小姑娘是我们厂里的七七级的大学生职工,她今天来是有事需要征询您。”
说完,谢厂长暗暗使了个眼色示意米乐。
米乐立马收到,扬起笑脸,对人详细地说了起来,“唐主任,你好,我叫米乐,今天冒昧到访,是有件事想要麻烦您。是这样的,如今我所在的陶瓷厂已经宣布破产,我有打算买下厂内设备自己成立一个民营工厂,但?这?厂房一时难寻。唐主任,不知这陶瓷厂原本的厂房能否出租,我会每年按市价支付租金。”
唐主任满眼兴味地看着?眼前貌似只有二十出头的米乐,也不直接给予答案,只是问她道,“米乐同志,这?设备就是一大笔钱,再?加上厂房租金,你如何拿得出这一大笔钱?”
米乐丝毫不怯,坦荡说道,“唐主任,不瞒你讲,我打算贷款,如今国家有政策,可以无息贷款,我相信我可以按时还上。”
看着?如此自信的米乐,唐主任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脸色一沉,厉声说道,“米乐同志,空口无凭,大话谁都会说,贷款要有资产抵押,你拿什么去银行抵押?”
“资产不用担心,我在安州大学附近有套洋房,如今市价不菲。几?年前,我和朋友合办了一个酱料厂,如今已经初具规模,正打算往外市开设分厂。并且我丈夫在安州市有一个运输队,可以说是市内除了国营运输部外,最大的货物运输经营。”
唐主任和谢厂长闻言,齐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平平无奇说出这番话的米乐。
摸着脑袋上为数不多毛发出神的谢厂长,把一旁的米乐看了又看,整个人恍恍惚惚:这?这?这?……这姑娘那么厉害的吗?原来是他手里的破烂厂子耽误她了!
立刻掩去脸上错愕的唐主任,在心里思?索一番,开口问道,“你丈夫是卫成?”
米乐闻言一傻,惊奇地看着?居然还认识卫成的唐主任,脱口而出道,“您认识他?”
唐主任整个人忽地柔和下来,朗声说道,“嗯,我是军转政。到了安州市后,听说有支退伍兵组成的运输队,心中很是感慨,约着见过一面,得以相识,脾气很是相投啊!”
米乐眼里涌上笑意,和唐主任不好意思道,“这?卫成他也没跟我说过这?事,真?是……”
“哎,今日不就知道了吗?咱们过两天约着一起聚一聚,正式认识一下。”
米乐友善一笑,“好,到时我和卫成做东,大家聚一场。”
“哈哈,行,咱们言归正传。既然你有资产抵押,并且也有能力经营,我就批准你能够租用陶瓷厂的土地和厂房,并且可以不用交租金。”
米乐心里爆发出强烈的欢喜,感动道谢,“谢……”
“但?是,国家算是以厂房和土地入股,每年需要分得你厂里三成的盈利金额,并且你要保证每年满足最低的盈利额度,当然,具体多少,咱们之后再商量。”
谢还没道完的米乐:“……”
唐主任露出狐狸一般的狡诈笑容,特意问道,“怎么样?这?个对你应该不难,应该说是占便宜了。”
整个人都僵住了的米乐:“……”,我去你的,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嘛!
“弟妹,考虑得怎么样了?这?机会可是难得!”
满心郁闷的米乐:……我去的弟妹,居然现在跟我攀交情,卫成这?破名号,没占到任何光,反而被当羊毛薅了!
心知的确机会难得的米乐,做了个深呼吸,咬咬牙说道,“可以,但?是我有一点要求,厂里的所有事务由我一人负责,你们不得指手画脚,无任何经营权!”
唐主任笑得喜庆极了,点点头欢快道,“那当然,绝对是你一人的指挥权。弟妹啊,以前我就听卫成说了,你可能干了,这?陶瓷厂交给你,我绝对放心,你一定能让它起死回生!”
米乐气得牙直痒痒,但?仍不忘说明,“唐主任,这?陶瓷厂被我接手,就算是民营工厂了,那里面之前拖欠的工资,还有他们的工作可不归我管。”
唐主任笑眯眯地点点头,给了米乐一颗定心丸说,“那当然了,那国营陶瓷厂的事本来就归谢厂长管,和你无关。”
心情?立时沉重起来的谢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