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家。
一天都心神不宁的方永红,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家。
一进门,她把包猛地往桌上一甩,对正在厨房做晚饭的韩丽芬恶声恶气道,“爸呢,还没回来!”
韩丽芬切菜的手一顿,走到外面怒气冲冲地瞪着三天两头和自己吵架的儿媳妇,黑起一张脸,凶狠骂道,“你喊哪个?怎么那么没教养!”
方永红憋了一肚子的气,都在这刻完全宣泄出来,她怨毒地指着韩丽芬鼻头讥讽道,“哼,你米家有?教?养?生了个女儿当没有,现在人家发达了,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陶瓷厂上班,一个月五十几块钱工资,我看你们这两个老东西恨不恨!”
韩丽芬闻言一愣,心里有?一瞬间的恐慌,但又?飞快被浓烈怒气淹没,她眼睛一瞪,反唇相讥道,“人家能到陶瓷厂上班是人家的本事,你要是眼红,早两年你怎么不发奋考个大学?现在在这里阴阳怪气,笑话谁呢!”
方永红重重一哼,对韩丽芬翻了个大白眼,满脸鄙夷说道,“到陶瓷厂上班是没什?么好嫉妒的,可人家男人,就你们一直看不起的乡下穷鬼,如今手下有?一大帮人搞运输,恐怕早就成万元户了。”
韩丽芬闻言一颤,一股不安从心底隐秘处悄然升起,她不敢深想,张口就反驳,“方永红,你别危言耸听!哼,自强他爸以前探过了,那就是个只吃得?起杂粮馒头的穷鬼,他没那么大的本事!”
“呵,没那么大的本事?我还想好好问问米自强他爸呢,当初是怎么打探的消息,把……”
“你要问我什?么!”米朝忠站在外头,推开未阖紧的屋门,面无表情地冰冷道。
身后响起的冷厉声,让方永红身子一抖,她慢慢转过身,对米朝忠讪讪一笑,语气温善地辩解说,“爸,你别生气,我刚才不是对你发火,是今天我听说米乐她男人靠拉板车挣了大钱,如今已经开始搞运输了,所以我想问问你,前几年打听情况时,是不是被那人骗了。”
米朝忠立即沉下脸,反手一推关上门,走向方永红轻轻一嗤,威严说道,“谁告诉你他挣大钱了,那就是个给孩子都只能吃杂粮馒头的穷光蛋!给人拉板车,身边还要带个孩子,他一天能挣到什么钱。”
方永红心里一急,恨不得?打上固执己见的米朝忠一巴掌,她咽下心底的郁气,缓声说道,“爸,米乐今天都在台上说了,她男人是个退伍军人,我又?问了厂里同事,她说那拉板车汉子们的领头人,是个脸上带疤的,所以人家根本不用自己干,有?手底下的人为他卖命挣钱。”
米朝忠掩在衣服底下的两只手死死攥紧,面上不着痕迹,嘴硬说道,“那又怎样?不过是个丢人现眼的个体户,比不得?咱们这种根正苗红的工厂工人。”
一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留在外屋的方永红,看着那还在吱嘎响的房门,撇嘴嘀咕道,“工厂工人有?个屁用,这一月的工资,还比不上人家一天赚的钱多。这如今物价上涨,手里有?钱才是王道!”
……
夜里,米朝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他爬起身打开灯,眼睛定定地盯着前方,不知所思。
被灯光晃了眼的韩丽芬,睁开眼睛,带着一脸的困倦,不满地抱怨起来,“你干什么呢,你不睡我不要睡吗?”
米朝忠闻言,恶狠狠地转过脸,瞪着一脸迷糊的韩丽芬,指着她气狠骂道,“睡屁睡,现在你居然还睡得着觉,傍晚大志他妈说的话你没听见呐?米乐她出息了,她男人发财了!”
韩丽芬困顿地打了个哈欠,看都不看急眼的米朝忠,不在意地说,“那又怎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肯定还在记恨当初我把工作让给了自强他媳妇,让她下了乡。
哼,嘴上答应的倒挺快,结果心里暗暗有?意见,有?意见又?怎样,你看我给不给她一个好脸色!她活该嫁给一个乡下泥腿子,哦不对,现在是个小商贩了,迟早有一天被抓起来!”
“你……你个蠢货!”米朝忠简直快要被这个不开窍的妇人给气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暴躁,一言一语揉碎了说道,“你知道那些大家都瞧不起的小商贩,一天挣多少钱吗?那要是本事好的,一天挣的,比你去厂里当临时工一年挣的还多!
而且,这如今有?的东西都不需要票证购买了,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咱们在厂里挣的这点死工资够干嘛?保持温饱没问题,但以后供大志读大学都困难!”
韩丽芬睡意一散,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她迅速爬起身,傻眼地问,“那怎么办,要不让自强他也?去做个生意?”
“你!”米朝忠气极地指着韩丽芬,整张脸都拧在一块儿,口沫横飞地狂喷道,“你个蠢货,那种丢人没保障的事怎么能让儿子去做!”
“……”
韩丽芬喏喏地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在心里偷偷腹诽:可你刚才不是说人家能赚钱,咱家没钱供大志上大学嘛!
见韩丽芬实在听不懂话音,米朝忠歇下心里的那口恶气,眼里流露出一道厉光,亲手撕下那张遮羞布说,“米乐那边的关系可以走动起来了,咱们养大她,她该给咱们一些孝敬。”
韩丽芬一怔,捏了捏手里的被褥,踌躇说道,“可咱们那么久没来往了,贸然去找她要钱,会不会名声不好啊?”
“……谁让你直接去找她要钱了?咱们先去和她叙两天旧,等时机成熟了,再去问她要,她要是不给……哼!”
米朝忠眼里的狠光犹如实质般刺裂空气,鸷狠狼戾地望向某处。
“那,要是那个壮女婿不肯呢?”韩丽芬抬起头,望向一脸狠戾的米朝忠,弱弱问道。
“嘶……”,米朝忠眼里的阴狠一散,整个人不自觉地抖了两下,咽了口口水心塞说,“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说完,他整个人往后一躺,把被子顺势一拉,蒙在头上闷声说,“快去关灯,我要睡觉了。”
措不及防的韩丽芬:“……”
……
隔壁屋里,同样未入睡的小夫妻俩个,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互相絮叨。
“自强,你说如今的事怎么办?你爸先前没查明情况,咱家就再也?没有理过他们,这如今要是咱们上赶着过去巴结,可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底气都不足。”
米自强沉闷地叹了口气,想到那个从下乡起就差不多断了关系,互相之间早就没有多少亲情的妹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那就别过去巴结了,咱们过咱们的,她过她的,井水不犯河水。”
方永红脸一横,生气地瞪了眼旁边的米自强,恼羞成怒道,“谁要去巴结她,好说不好听。”
“……这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吗?”
“我……我说的那是一个比喻,你说的那叫行动。算了,不和你吵这个,这你妹妹那头,咱们还是要走动起来了!这人有了钱,就相当有?了权,那他身上各种的关系,咱们还是要占占便宜的。还有?,你晓得?吗?我今天偷偷到人事科翻了米乐的档案,发现她居然住在安州大学那片的小洋房里。这该多有?钱!”
黑暗中,方永红的眼里闪过一抹黯光,无?人可见。
“嘶……这应该是租的吧。”米自强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方永红轻哼一声,满脸冷漠,“就是租的她也有?钱!自强,我想过了,咱们不能出头,不占理,怂恿你爸妈去和米乐斗。那是她的爹妈,她再怎样都没辙,最后受益的人总会是我们。”
最后一句话一出,米自强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沉默片刻,点点头道,“嗯,我看我爸今天晚上就不对劲,他估计就在想这个事,咱们先等等他,总归不会吃亏。”
看着米自强与自己在同一阵线,方永红脸上露出舒心一笑,语调温柔道,“行,自强,这件事就先让你爸出马。时间不早了,咱们快睡吧。”
……
小洋房。
卫成拿着几张纸,走到书房,放到米乐桌前说,“媳妇,这是我那边这个月的收支记录,你抽空算一下。”
米乐头也不抬,轻瞄了眼那放在桌上记得密密麻麻的纸,平静说道,“我这一个月都没空,刚到厂里财务科,需要了解厂里最近几年的经营状况,那简单的加减法,你自己去算。”
卫成苦恼看了眼桌上那记得?乱糟糟的流水记录,挠了挠头,靠近一步,谄笑着揽起她的肩,央求说,“媳妇,我这一看数字头就晕,也?没有多少,要不你就顺手替我算了吧。”
“没空,自己回房间去算,要不就等一个月后我有?空了再说。”米乐挥掉搭在自己肩上的大沉臂,低着头,继续就着白天做的记录,开始归纳分析。
卫成一听,眼里一急,凑近看了眼桌上米乐正在写的东西,发现全是数字和符号,作为文盲的他,表示一点也不懂。
卫成心里一塞,继续磨道,“媳妇,我这挺急的,我要算出手里的能动的资金,打算送几个不会开车的兄弟去学车呢。”
米乐诧异地抬起头,终于给了卫成一个眼神,“送他们去哪里学?你有?门路?”
卫成扬起嘴角,得?意一笑,顺势往书桌上一靠,把桌子推得往前移了半分后,解释说,“我以前运输部的主任,调到咱们安州市来了,我凭关系送了些礼,让他找人教?我几个兄弟学开车,其实最主要的是能靠挂到单位,才好考到驾驶证。”
“那你那主任怎么肯同意的,这不是暗中搞小动作嘛?人家一举报,他不就完了。”
卫成摆摆手,笑眯眯地说,“媳妇,你不懂,这两年开始,路上越来越不太平了,尤其是那乡下,总有路霸围车打劫。先前他们还不敢劫公家的货,这最近越发肆无?忌惮了。
我就告诉我那主任说,他们都是退伍兵,以后出车的时候能保护人和货。他一听,立马就答应了,那些司机也没啥不愿意的,有?了当过兵的保护,还安心呢,大家都不会做声的。”
米乐点点头,转过身子拿起笔,毫不留情?地拒绝说,“那我也?没功夫,你还是自己算吧。”
“……”,咋他说了那么多,还是要他自己算?
看着米乐不理他,卫成收起桌上的纸,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书房,郁闷地往卧室走去。
“诶,二宝,你咋还没睡?”
二宝撅着屁股趴在桌上,手里拿着几块七巧板,正在不停地拼凑图案。
见儿子沉浸于玩乐之?中,卫成也?不再和他说话,拿起一只铅笔,爬到床上,忧愁地算起账来。
一时间,父子俩个相安无?事地在床上,各做各的事。
“七百五十一加二百五十三等于……不对,这里是不是要把柴油的钱先给减出去?”
卫成疑惑地咬了咬笔头,越算越迷糊,一张大脸愁得?都快扭曲了。他看了看左右,干脆学着儿子趴在床上,挠了挠头,又?重新算了起来。
“四?百九十五加七十一,再减去……”
一旁玩着七巧板的二宝,好奇地移过视线,看了眼已经掰起手指头的老父亲,小屁股一拱,疾速地爬到他周边,撑起下巴看着他。
“二百六十八减八十二,再加……哈哈,终于算出来,一共三千九百五十四?块六!”卫成郑重地写下这个数字,把笔飞快一扔,欣慰地看了眼自己好不容易算出来的本月盈利额,欢喜极了。
“爸爸。”趴在旁边一直安静的二宝,突然出声,小手拽了拽身旁喜气洋洋,滚来滚去的亲爹,认真地看着他说,“错了。”
卫成脸上笑容一滞,兀自反问道,“……错了吗?”
他抓了抓头发,心里一咯噔,大手挪啊挪地又拿回了扔到床上的铅笔,自言自语说,“儿子说的对,避免会算错,这还是要重算,核对一遍!虽然这不大可能会错,嘿嘿……”
“……”
眼里流露出一抹迷惑的二宝,盯着迷之自信的亲爹:可你算得?就是错的啊!
过了半个小时后。
耗费一番心力又?重新算了一遍的卫成,震惊地看着算出了不一样答案的自己:咋咋……咋算出这个了呢!
他回来对比着自己算出的两个天差地别的数字,一脸惊恐:这这这……哪个答案是对的?
一旁等得?快要睡着的二宝,抬头瞥了眼纸上的数字,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同情?地看了眼这算了两遍都能靠不上正确答案的亲爹。
“三千八百二十一块二。”看着锲而不舍又?开始咬笔头重新算的爸爸,二宝看不过眼地提醒说。
“……”
啥啊?
卫成不解地扭过头,望向二宝发呆,等他晃了晃脑袋,从被数字包裹的混沌中清醒时,骤然惊喜说,“二宝,你啥时候会数到三千多了?”
“……唉!”
二宝心累地指了指纸上那俩个错误答案,详细说道,“正确,三千八百二十一块二。你的,都错了。”
“……”,卫成怔愣地看着那小小个儿,整个人失去了思考能力。
过了许久,他腾地爬起身,拿起纸飞奔到书房,对一旁正准备回房睡觉的米乐,高声吼道,“媳妇,快快快,你快帮我算算,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
米乐无?言以对地看着自家蠢兮兮的男人,叹了口气,伸出手说,“行了,拿来吧,真是不帮你算好,你就变着法得?不能消停。”
过了十分钟,米乐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中算出了正确答案,“一共是三千八百二十一块二,拿去吧。”
卫成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几张纸,神情?激动地看向米乐,高呼道,“媳妇,不得?了了,咱们家祖坟冒青烟,出了一个天才了!”
不清楚事情?原委的米乐,看着一脸兴奋的卫成,心里一嗤:谁啊?你吗?这算了老半天才算出个结果来,还好意思说自家祖坟冒青烟!
高兴地恨不得?打个军体拳的卫成,抓紧手里的纸,面色激昂,迫不及待地讲述起来,“媳妇,你知道吗?我算了两次全算错了。可是,咱家二宝算出来了,答案和你的一模一样!而且,他还不像你要用草稿纸,人家就在旁边随便扫了几眼,就告诉我说爸爸错了。媳妇,你说,这不是个天才是啥?”
听懂了的米乐,错愕地和卫成大眼瞪小眼对视着,过了片刻,她缓缓出声问道,“真的?”
卫成忙不迭点点头,一脸亢奋,“真的!”
米乐把挡着她路的人用力一推,飞快地奔回了卧室,只见她家“小天才”正撅起屁股,趴在床上,一边吧唧嘴一边睡大觉。
米乐轻轻走到二宝身旁,把他抱到被窝里,开始收拾床上的玩具。
紧随米乐进屋的卫成,轻手轻脚地凑到她身边,兴致高昂,满脸自豪地说,“媳妇,你看刚才咱家二宝的洒脱睡姿,普通人根本做不到,那就是天才才能做到!”
“……行了,别你自己蠢,就说孩子聪明。连那几个数都算不明白,还好意思在这儿吹牛皮。”米乐瞥了眼太过兴奋的男人,无?情?地打击道。
确实被打击到了的卫成,沮丧不到一瞬,立刻心里不服气道:他蠢又如何,可是他生出小天才了呀!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