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八章

俞问羡说了那么多,又是好言相劝,又是言语威胁,归根结底也只有一个目的而已。

这个目的陆见微不?能左右。

就好比是两个人走一条路,但?是她到?了中途就要下车,而另一个需要走到?终点。

她的生命从进入这个世界就只有两年而已。

死,对她来说是另一种活着。

陆见微眺望着殷诀清所在的禅房,默默抿唇,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殷诀清到?现在对她也不?过是松懈了一些防备——能够在防备中让她靠近他挑引他。

这和爱上她相较,还差好长好长一段距离呢。

陆见微低头?,叹息一声,走向被?众沙弥围在中间的尸体。

她低头?跟着后面的沙弥默哀,等天大亮,将尸体抬入墓棺,走向偏殿。

普偈寺西南偏殿,为?了需要超渡的贵人和在寺中死去的人所准备的。

距离这里近的人认同普偈寺,于是也有不?少老?人临去前来到?普偈寺,亡于普偈寺,求个来生顺遂。

“阿弥陀佛,陆施主。”

主持赶来看?到?她没有事,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能减少伤亡总是更好的。

陆见微双手合十,“主持。”

主持悲悯的目光看?向墓棺,“阿弥陀佛。”

陆见微随着他半弯腰,心中却?在思考殷诀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这些。

又或者说,是不?是从最一开?始他就知道宋家的事情?,甚至——他早就知道莲华玉的出现是什么时候了。

陆见微垂眸,掩下思绪。

主持带领着沙弥一道念往生经,陆见微盘坐在不?远处,低头?默哀。

这边厢结束,从山下而来的宋府人与知府已经到?了大殿。

一众人各个面色沉痛,以宋呈绚最为?激动?,见到?陆见微跟在主持身后走出来,几乎要上前来挥舞拳头?。

嘴上也不?甘示弱,嗓子?有些哑,满是狠厉,“都是你这个女人害死阿姐的!你这个坏女人.......”

脾气?炸,却?并没有太多的市井脏话?。

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来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现代也不?过是上初中的年纪。

面上装得再凶狠,到?底还是年纪轻,此刻完全掩饰不?住怒气?和伤心。

再看?张知府和宋东临,面容虽然有些憔悴,却?也压抑着情?绪。

跟着主持走到?大殿前,背对着身后悲悯的佛。

陆见微始终默不?作声,宋父让人拉着宋呈绚怕出什么意外。

张卷十分疲态地扯了扯嘴角,身形微晃,“陆小姐,不?知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陆见微:“知府请问。”

“昨日那么晚了,陆小姐为?何不?在房间?”

“昨夜——我同吹寒在一处。”

她言语未尽,余下全靠在场的人想象。

张卷眸色冷沉,表情?一瞬间划过几分阴狠,看?着陆见微时候再次是一副沉痛不?能自已的模样。

“陆小姐......确定昨夜在房间的人是呈雨吗?”

陆见微转身看?了一眼小沙弥,小沙弥颔首,她旋即回头?,“是的。”

这般动?作更是坐实了宋呈雨已经死在昨夜的事实。

宋呈绚抑制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门外哗哗挂着冷风,从石柱间穿过转进人脖颈,激起一片冰霜。

寒凉空气?让陆见微手指冰凉,身上虽穿着棉衣,也抵不?住刻骨冰寒。

张卷手指一阵咯嘣响,牙齿好像也打起颤来,半晌,他说:“不?知,可否让我亲自去看?一眼?”

宋父始终未多作声,看?着陆见微的情?绪虽也沉痛,却?没有宋呈绚和张卷那样牵连。

陆见微怀疑,宋呈雨可能有什么别?的方法给宋东临传递消息。

这样更好。

之前帮她只是因为?莲华玉,知道她不?是后,也只是为?她这样摆脱命运的方法顺手而为?。

至于之后,就看?她自己怎么选择了。

主持摇头?叹了口气?,“施主请跟我来。”

张卷抬步跟着,路过陆见微身边,一只手捏着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

“陆小姐,跟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陆见微身侧的观语隔开?两个人的距离,也将被?张卷攥在手里的手解救了出来。

观语往前走了两步,“主持,我家公子?说,此次禅房失火,修缮禅房的香火钱过段时间财行会送来寺里。”

主持顿了顿,微微颔首:“多谢吹寒公子?。”

观语侧身避开?他一礼。

他转头?对陆见微道:“陆小姐,公子?让你等等过去。”

陆见微停了一瞬,展颜,“好。”

张卷眉梢划过细细长长的嘲讽,晦暗不?明的目光在观语和陆见微身上打转。

半晌,他嗤笑一声,“陆小姐倒是颇得吹寒公子?喜爱。”

陆见微歪头?,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不?过很快,她脸上露出羞涩又自得的笑容,隐隐含着少女心的爱慕。

“吹寒自然是喜欢我才会到?哪儿都带着我。”

张卷:“.......”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低笑了声,眸光意有所指,“以色侍人,陆姑娘没想过自己红颜逝去又该如何自处么?”

陆见微歪头?,不?怎么在意地笑,“我如何自处......与你何干?”

张卷叹息摇头?,“只是好奇作祟罢了,陆姑娘不?想说也可以。”

“唔,”陆见微十指交叉,思考了一会儿,“吹寒那么喜欢我,怎么会忍心让我不?被?他所爱?”

张卷愕然,下意识回头?去看?宋东临的表情?。

宋东临低着头?。

——呵,天下男子?多薄幸,殷诀清能有多少不?同?

张卷内心不?屑,越发觉得陆见微的笑都透着一股可悲。

连观语都没想到?陆见微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这句话?。

虽然观语心里也认为?公子?对陆小姐动?心了,但?是听到?陆见微本人毫不?做作地说出这句话?,他还是感觉很怪异。

被?派到?陆见微身边不?过是五六天的时间,他还未看?不?明白陆见微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他跟在殷诀清身边两年,见过很多喜欢公子?的女子?,有些女子?羞涩喃喃,在公子?面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也有女子?大胆到?偷偷进入公子?的寝室。

——可是没有一个人像陆见微这样。

怎么说呢?

说她不?喜欢公子?,似乎并不?是。

说她喜欢公子?......又好像缺了点什么。

只是观语从来没有感情?经验,也说不?好到?底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当?然,自从认识陆小姐之后,公子?的心情?比从前要好很多,偶尔听他和观言说起陆小姐的事情?,虽面色淡淡地听着,却?可以看?得出来他是放松的。

也许不?见得多喜欢,但?一定是不?觉得厌烦的。

宋呈绚在后面小声嘟囔,“蛇蝎心肠的坏女人,也不?知道吹寒公子?是不?是眼瞎了才能喜欢你。”

只可惜这小声也算不?上小声,几个人都听得清楚。

宋东临冷呵,“呈绚,闭嘴。”

宋呈绚瘪瘪嘴,抬头?见陆见微正携着笑意看?自己,如同看?一个顽劣不?堪的孩童,不?服气?地瞪回去。

见此,陆见微笑容更大了。

宋呈绚气?得愤愤,扭头?不?再搭理她。

宋东临回头?不?好意思道:“呈绚还是个孩子?,陆小姐见谅。”

陆见微轻笑,“我也不?过长他四?岁,也是个孩子?而已。”

宋东临讪讪,“在下替逆子?赔罪。”

陆见微无奈地叹息一声,“这倒也不?必。”

她话?锋一转,“不?如还是说点实际的吧,宋少爷如此折辱我,若还是毫发无损,岂不?是吹寒公子?半点威名都不?再?”

宋东临咬牙,“如此,便将小女从前名下的庄子?赠与姑娘,给姑娘赔罪。”

宋呈绚刚要反驳,就听到?陆见微略微清冷的嗓音,“如此甚好。”

“陆小姐满意便好。”

陆见微看?着宋呈绚愤恨却?不?能多言的表情?,勾起嘴角,如同一个恶毒且不?知悔改的巫婆,当?然,这个巫婆还拥有冠绝天下的容貌,足以让她被?人嫉恨又艳羡。

她淡色唇抿了抿,“当?然满意。”

宋父和张卷如今对她这么客气?,也不?过是因为?她是吹寒公子?的人。

不?然即使她确实同这次失火事件没有半点关系,张卷也会让她跟着宋呈雨一起离开?这个美丽的人世。

而宋父——

只要宋呈雨不?在陷入背德和仇恨的深渊,赔上一两条人命又如何?

这才是他们的想法。

......

.

终于走到?偏殿,盏盏长明灯微弱又恍惚的光线照着岑寂的墓棺。

偏殿寒凉入骨,刺痛人的神经,几乎要让人觉得走到?了人鬼的边缘,前进一步就是地府。

张卷目光看?向墓棺中的尸体。

被?大火灼烧过的尸体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皮肤也变得皱巴巴,不?再是最初的平整光滑。

墓棺那么黑暗,与往日晴朗日色下她温软面容全然不?同。

张卷不?相信眼前的人会是记忆里那个爱美的宋呈雨。

他不?相信。

眼角猩红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翻滚的情?绪,面色看?不?出什么,手指却?缓慢又颤抖地抚摸着尸体的纹理。

——或者说是烧毁的皮肤。

因为?其实看?不?出什么纹理,只有烧得根本分不?清眼睛和鼻子?的硌手骨头?。

“不?,这不?是呈雨。”

他唇齿颤抖,过了许久才收回手,面容已经平静,声音虽然颤抖却?也并非太激动?,步伐踉跄,终于站稳,扯开?嘴角。

“陆姑娘,你认错了,她不?是呈雨。”

——他的呈雨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

——他的呈雨怎么会让自己变得那么丑得躺在棺棂里?

——他的呈雨,他的呈雨前几日才答应要嫁给他不?是吗?

——这墓棺中的人,一定不?是他的呈雨。

张卷冷笑一声,“陆姑娘,我不?知道你把她藏在哪里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尽快将她交出来。”

他低下头?,直视着陆见微,“不?然,我可以按罪将你关进牢里。”

主持叹了口气?,“这棺中的人,确实是宋施主。”

“施主,节哀。”

张卷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猛地扶着低吐出几口鲜血,眼尾猩红,连着眼白也沾染了红血丝。

偏殿阴寒,阴风阵阵,瑟瑟吹在他身上,吹起衣衫簌簌作响。

“她不?可能死的!她不?可能会死!!!”

张卷大喊完这一句,从偏殿跑了出去,任是沙弥怎么拦都拦不?住,他疯了一般一间间禅房查看?过去。

宋呈绚没反应过来这一番慌乱,呐呐站在原地。

宋父沉沉叹了口气?,一只手摸上宋呈绚的头?,“早日下葬,入土为?安罢。”

主持颔首:“阿弥陀佛。”

陆见微没想到?张卷会疯。

又或者说,她没想到?张卷会疯得这么快。

身后传来观语的声音。

“陆小姐,公子?要见你。”

陆见微颔首:“走罢。”

路上看?到?他的身影,如同幽魂,又好像厉鬼。

他太病态了。

十年如一日记恨一个人在心里,这样的恨,早就把他逼疯,何况他最爱也最恨的那个人尸体就摆在他面前。

“不?可能的,她肯定是躲起来了,不?可能的......”

“......肯定是因为?我逼着她嫁给我,我答应你,只要你回来,你可以一直待在宋家......”

“......我答应你,只要你回来,我不?会逼你了......”

“......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陆见微看?着他不?停地在禅房打转,最终停在昨夜烧毁的废墟处,抱头?一边哭一边喃喃。

看?不?清也听不?懂他后面究竟说了什么,陆见微站在殷诀清的禅房门前看?了一会儿,转身推门走进去。

禅房里正烧着檀香,很舒缓,几乎是下意识地,陆见微神经松懈了下来,走向殷诀清的床边。

他正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几乎同昨夜与她聊天并无二致。

见她进来,也只是手指停顿了一下,旋即翻过一页。

陆见微软着声音问:“怎么突然让观语叫我过来?”

......明知故问。

殷诀清抬眸,“你想在那里被?他们纠缠吗?”

陆见微笑得眯了眼睛,“那当?然不?想啊,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让观语过去喊我。”

“这件事情?本也与你并无太大关系。”

“咦?和我没有关系吗?”

“火是我放的。”他顿了顿,“主意也是我的。”

陆见微皱了皱鼻子?,“你是嫌弃我什么都不?做还要惹事吗?”

殷诀清失笑,放下手中的书,“陆如疏,你怎么会这么高?看?自己?”

陆见微:“......?”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殷诀清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像是摸一只宠物。

“我即使让你去闯祸,你也做不?出什么祸事。”

陆见微嘿嘿笑,“那还不?是因为?我乖,我这么乖,你很放心吧?”

殷诀清顿了下,收回手,将腿上的书搁置在床头?柜子?上。

他问:“还没吃过饭吧,一起吗?”

他避开?了她的问题。

并不?是完全不?理睬,只有在她试探着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将距离拉远,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不?能寸进。

陆见微在殷诀清要起身的时候,反向压向他,微垂的睫毛颤抖着,像是扑闪的颤抖的翅膀,唇印在他的额头?处。

“放心吗?”

“不?放心。”

陆见微双手撑着床。

“为?什么?”

殷诀清似乎是开?玩笑,只有嗓音一直都是淡淡的,“因为?怕你占我便宜。”

陆见微接上上次的话?题,“那我让你占回来呀。”

她眨眨眼,一点点凑近他,平视着,鼻尖相触,气?息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双倍也可以。”

殷诀清弯弯眼睛,似乎是讨饶,转移了话?题,“陆如疏,我饿了。”

陆见微直起腰。

“那好吧。”

观言很懂得时机,就在陆见微说完这句,他敲门。

“公子?,今日的餐食送过来了。”

殷诀清淡淡“嗯”一声,“送进来吧。”

陆见微侧头?,“今天吃什么?”

“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没在意。”

“那我在意,你下次注意一下,如果你这里的餐食好吃,我就在你这里吃。”

对她这流氓行径敬谢不?敏,殷诀清低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陆见微没有得到?回应。

“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观言正在摆饭,听到?她的话?震惊地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掉在桌子?上。

刚坐下,俞问羡便走了进来。

见两个人还没开?始用膳,笑了笑,“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殷诀清轻笑,“要一起么?”

俞问羡倒也不?拒绝,坐在位子?上,等着观言再去拿碗筷过来。

他一边道:“宋姑娘告诉我,张卷恨她。”

这件事情?陆见微一早就知道,只是之前殷诀清虽然猜测了一个原因,到?底没有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是故她歪头?问:“那宋姑娘有没有告诉你,到?底是为?什么?”

“宋姑娘说,张卷的母亲带他去宋府求宋父时候,她正好在外面买了糖葫芦要回家。”

观言从门外将碗筷拿了回来,摆好,退出去。

俞问羡继续道:“她没注意,糖葫芦被?张卷碰掉了,张卷捡起来给她,她说了一句,‘脏死了,我才不?要。’”

——以至于到?后来每次张卷和宋呈雨做的时候,她都会被?张卷不?停地问要不?要,一直到?她求着要,他才会给。

殷诀清面色淡淡地吃着饭,似乎听着都话?题,也不?过是今天的风好大,天气?好冷。

陆见微想了想,“我今晚去找亓神医,让他早点给宋姑娘矫骨。”

以防夜长梦多。

所谓矫骨,其实就是另一种整容。

用移动?骨头?的位置来让人的面容改变,这种方法更不?伤害人本身的皮肤。

只是这世间知道这种技艺的人并不?多,会这种技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不?然亓厦早已被?女子?踏破门庭,哪能到?如今依旧只有神医名声传言在外。

陆见微等了等,又问:“豫王此次来陵城所为?何事?”

俞问羡:“......”

他有些无奈,“你怎么如今才想到?要问我这个问题?”

陆见微倒是理直气?壮,“因为?前几日没想起。”

俞问羡:“为?了同宋家的香粉交易,本打算此次交易结束,再在陵城停留几日,便会皇宫过年的。”

“唔,是哦,就要过年了。”

陆见微了然,目光移向殷诀清。

殷诀清知道她什么意思,他放下筷子?,用柔布揩了揩嘴。

“你若是也想去,就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