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问羡说了那么多,又是好言相劝,又是言语威胁,归根结底也只有一个目的而已。
这个目的陆见微不?能左右。
就好比是两个人走一条路,但?是她到?了中途就要下车,而另一个需要走到?终点。
她的生命从进入这个世界就只有两年而已。
死,对她来说是另一种活着。
陆见微眺望着殷诀清所在的禅房,默默抿唇,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殷诀清到?现在对她也不?过是松懈了一些防备——能够在防备中让她靠近他挑引他。
这和爱上她相较,还差好长好长一段距离呢。
陆见微低头?,叹息一声,走向被?众沙弥围在中间的尸体。
她低头?跟着后面的沙弥默哀,等天大亮,将尸体抬入墓棺,走向偏殿。
普偈寺西南偏殿,为?了需要超渡的贵人和在寺中死去的人所准备的。
距离这里近的人认同普偈寺,于是也有不?少老?人临去前来到?普偈寺,亡于普偈寺,求个来生顺遂。
“阿弥陀佛,陆施主。”
主持赶来看?到?她没有事,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能减少伤亡总是更好的。
陆见微双手合十,“主持。”
主持悲悯的目光看?向墓棺,“阿弥陀佛。”
陆见微随着他半弯腰,心中却?在思考殷诀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这些。
又或者说,是不?是从最一开?始他就知道宋家的事情?,甚至——他早就知道莲华玉的出现是什么时候了。
陆见微垂眸,掩下思绪。
主持带领着沙弥一道念往生经,陆见微盘坐在不?远处,低头?默哀。
这边厢结束,从山下而来的宋府人与知府已经到?了大殿。
一众人各个面色沉痛,以宋呈绚最为?激动?,见到?陆见微跟在主持身后走出来,几乎要上前来挥舞拳头?。
嘴上也不?甘示弱,嗓子?有些哑,满是狠厉,“都是你这个女人害死阿姐的!你这个坏女人.......”
脾气?炸,却?并没有太多的市井脏话?。
只有这时候才能看?出来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现代也不?过是上初中的年纪。
面上装得再凶狠,到?底还是年纪轻,此刻完全掩饰不?住怒气?和伤心。
再看?张知府和宋东临,面容虽然有些憔悴,却?也压抑着情?绪。
跟着主持走到?大殿前,背对着身后悲悯的佛。
陆见微始终默不?作声,宋父让人拉着宋呈绚怕出什么意外。
张卷十分疲态地扯了扯嘴角,身形微晃,“陆小姐,不?知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陆见微:“知府请问。”
“昨日那么晚了,陆小姐为?何不?在房间?”
“昨夜——我同吹寒在一处。”
她言语未尽,余下全靠在场的人想象。
张卷眸色冷沉,表情?一瞬间划过几分阴狠,看?着陆见微时候再次是一副沉痛不?能自已的模样。
“陆小姐......确定昨夜在房间的人是呈雨吗?”
陆见微转身看?了一眼小沙弥,小沙弥颔首,她旋即回头?,“是的。”
这般动?作更是坐实了宋呈雨已经死在昨夜的事实。
宋呈绚抑制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门外哗哗挂着冷风,从石柱间穿过转进人脖颈,激起一片冰霜。
寒凉空气?让陆见微手指冰凉,身上虽穿着棉衣,也抵不?住刻骨冰寒。
张卷手指一阵咯嘣响,牙齿好像也打起颤来,半晌,他说:“不?知,可否让我亲自去看?一眼?”
宋父始终未多作声,看?着陆见微的情?绪虽也沉痛,却?没有宋呈绚和张卷那样牵连。
陆见微怀疑,宋呈雨可能有什么别?的方法给宋东临传递消息。
这样更好。
之前帮她只是因为?莲华玉,知道她不?是后,也只是为?她这样摆脱命运的方法顺手而为?。
至于之后,就看?她自己怎么选择了。
主持摇头?叹了口气?,“施主请跟我来。”
张卷抬步跟着,路过陆见微身边,一只手捏着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走。
“陆小姐,跟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陆见微身侧的观语隔开?两个人的距离,也将被?张卷攥在手里的手解救了出来。
观语往前走了两步,“主持,我家公子?说,此次禅房失火,修缮禅房的香火钱过段时间财行会送来寺里。”
主持顿了顿,微微颔首:“多谢吹寒公子?。”
观语侧身避开?他一礼。
他转头?对陆见微道:“陆小姐,公子?让你等等过去。”
陆见微停了一瞬,展颜,“好。”
张卷眉梢划过细细长长的嘲讽,晦暗不?明的目光在观语和陆见微身上打转。
半晌,他嗤笑一声,“陆小姐倒是颇得吹寒公子?喜爱。”
陆见微歪头?,似乎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不?过很快,她脸上露出羞涩又自得的笑容,隐隐含着少女心的爱慕。
“吹寒自然是喜欢我才会到?哪儿都带着我。”
张卷:“.......”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低笑了声,眸光意有所指,“以色侍人,陆姑娘没想过自己红颜逝去又该如何自处么?”
陆见微歪头?,不?怎么在意地笑,“我如何自处......与你何干?”
张卷叹息摇头?,“只是好奇作祟罢了,陆姑娘不?想说也可以。”
“唔,”陆见微十指交叉,思考了一会儿,“吹寒那么喜欢我,怎么会忍心让我不?被?他所爱?”
张卷愕然,下意识回头?去看?宋东临的表情?。
宋东临低着头?。
——呵,天下男子?多薄幸,殷诀清能有多少不?同?
张卷内心不?屑,越发觉得陆见微的笑都透着一股可悲。
连观语都没想到?陆见微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这句话?。
虽然观语心里也认为?公子?对陆小姐动?心了,但?是听到?陆见微本人毫不?做作地说出这句话?,他还是感觉很怪异。
被?派到?陆见微身边不?过是五六天的时间,他还未看?不?明白陆见微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他跟在殷诀清身边两年,见过很多喜欢公子?的女子?,有些女子?羞涩喃喃,在公子?面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也有女子?大胆到?偷偷进入公子?的寝室。
——可是没有一个人像陆见微这样。
怎么说呢?
说她不?喜欢公子?,似乎并不?是。
说她喜欢公子?......又好像缺了点什么。
只是观语从来没有感情?经验,也说不?好到?底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当?然,自从认识陆小姐之后,公子?的心情?比从前要好很多,偶尔听他和观言说起陆小姐的事情?,虽面色淡淡地听着,却?可以看?得出来他是放松的。
也许不?见得多喜欢,但?一定是不?觉得厌烦的。
宋呈绚在后面小声嘟囔,“蛇蝎心肠的坏女人,也不?知道吹寒公子?是不?是眼瞎了才能喜欢你。”
只可惜这小声也算不?上小声,几个人都听得清楚。
宋东临冷呵,“呈绚,闭嘴。”
宋呈绚瘪瘪嘴,抬头?见陆见微正携着笑意看?自己,如同看?一个顽劣不?堪的孩童,不?服气?地瞪回去。
见此,陆见微笑容更大了。
宋呈绚气?得愤愤,扭头?不?再搭理她。
宋东临回头?不?好意思道:“呈绚还是个孩子?,陆小姐见谅。”
陆见微轻笑,“我也不?过长他四?岁,也是个孩子?而已。”
宋东临讪讪,“在下替逆子?赔罪。”
陆见微无奈地叹息一声,“这倒也不?必。”
她话?锋一转,“不?如还是说点实际的吧,宋少爷如此折辱我,若还是毫发无损,岂不?是吹寒公子?半点威名都不?再?”
宋东临咬牙,“如此,便将小女从前名下的庄子?赠与姑娘,给姑娘赔罪。”
宋呈绚刚要反驳,就听到?陆见微略微清冷的嗓音,“如此甚好。”
“陆小姐满意便好。”
陆见微看?着宋呈绚愤恨却?不?能多言的表情?,勾起嘴角,如同一个恶毒且不?知悔改的巫婆,当?然,这个巫婆还拥有冠绝天下的容貌,足以让她被?人嫉恨又艳羡。
她淡色唇抿了抿,“当?然满意。”
宋父和张卷如今对她这么客气?,也不?过是因为?她是吹寒公子?的人。
不?然即使她确实同这次失火事件没有半点关系,张卷也会让她跟着宋呈雨一起离开?这个美丽的人世。
而宋父——
只要宋呈雨不?在陷入背德和仇恨的深渊,赔上一两条人命又如何?
这才是他们的想法。
......
.
终于走到?偏殿,盏盏长明灯微弱又恍惚的光线照着岑寂的墓棺。
偏殿寒凉入骨,刺痛人的神经,几乎要让人觉得走到?了人鬼的边缘,前进一步就是地府。
张卷目光看?向墓棺中的尸体。
被?大火灼烧过的尸体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皮肤也变得皱巴巴,不?再是最初的平整光滑。
墓棺那么黑暗,与往日晴朗日色下她温软面容全然不?同。
张卷不?相信眼前的人会是记忆里那个爱美的宋呈雨。
他不?相信。
眼角猩红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翻滚的情?绪,面色看?不?出什么,手指却?缓慢又颤抖地抚摸着尸体的纹理。
——或者说是烧毁的皮肤。
因为?其实看?不?出什么纹理,只有烧得根本分不?清眼睛和鼻子?的硌手骨头?。
“不?,这不?是呈雨。”
他唇齿颤抖,过了许久才收回手,面容已经平静,声音虽然颤抖却?也并非太激动?,步伐踉跄,终于站稳,扯开?嘴角。
“陆姑娘,你认错了,她不?是呈雨。”
——他的呈雨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
——他的呈雨怎么会让自己变得那么丑得躺在棺棂里?
——他的呈雨,他的呈雨前几日才答应要嫁给他不?是吗?
——这墓棺中的人,一定不?是他的呈雨。
张卷冷笑一声,“陆姑娘,我不?知道你把她藏在哪里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尽快将她交出来。”
他低下头?,直视着陆见微,“不?然,我可以按罪将你关进牢里。”
主持叹了口气?,“这棺中的人,确实是宋施主。”
“施主,节哀。”
张卷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猛地扶着低吐出几口鲜血,眼尾猩红,连着眼白也沾染了红血丝。
偏殿阴寒,阴风阵阵,瑟瑟吹在他身上,吹起衣衫簌簌作响。
“她不?可能死的!她不?可能会死!!!”
张卷大喊完这一句,从偏殿跑了出去,任是沙弥怎么拦都拦不?住,他疯了一般一间间禅房查看?过去。
宋呈绚没反应过来这一番慌乱,呐呐站在原地。
宋父沉沉叹了口气?,一只手摸上宋呈绚的头?,“早日下葬,入土为?安罢。”
主持颔首:“阿弥陀佛。”
陆见微没想到?张卷会疯。
又或者说,她没想到?张卷会疯得这么快。
身后传来观语的声音。
“陆小姐,公子?要见你。”
陆见微颔首:“走罢。”
路上看?到?他的身影,如同幽魂,又好像厉鬼。
他太病态了。
十年如一日记恨一个人在心里,这样的恨,早就把他逼疯,何况他最爱也最恨的那个人尸体就摆在他面前。
“不?可能的,她肯定是躲起来了,不?可能的......”
“......肯定是因为?我逼着她嫁给我,我答应你,只要你回来,你可以一直待在宋家......”
“......我答应你,只要你回来,我不?会逼你了......”
“......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陆见微看?着他不?停地在禅房打转,最终停在昨夜烧毁的废墟处,抱头?一边哭一边喃喃。
看?不?清也听不?懂他后面究竟说了什么,陆见微站在殷诀清的禅房门前看?了一会儿,转身推门走进去。
禅房里正烧着檀香,很舒缓,几乎是下意识地,陆见微神经松懈了下来,走向殷诀清的床边。
他正坐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几乎同昨夜与她聊天并无二致。
见她进来,也只是手指停顿了一下,旋即翻过一页。
陆见微软着声音问:“怎么突然让观语叫我过来?”
......明知故问。
殷诀清抬眸,“你想在那里被?他们纠缠吗?”
陆见微笑得眯了眼睛,“那当?然不?想啊,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让观语过去喊我。”
“这件事情?本也与你并无太大关系。”
“咦?和我没有关系吗?”
“火是我放的。”他顿了顿,“主意也是我的。”
陆见微皱了皱鼻子?,“你是嫌弃我什么都不?做还要惹事吗?”
殷诀清失笑,放下手中的书,“陆如疏,你怎么会这么高?看?自己?”
陆见微:“......?”
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殷诀清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像是摸一只宠物。
“我即使让你去闯祸,你也做不?出什么祸事。”
陆见微嘿嘿笑,“那还不?是因为?我乖,我这么乖,你很放心吧?”
殷诀清顿了下,收回手,将腿上的书搁置在床头?柜子?上。
他问:“还没吃过饭吧,一起吗?”
他避开?了她的问题。
并不?是完全不?理睬,只有在她试探着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将距离拉远,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不?能寸进。
陆见微在殷诀清要起身的时候,反向压向他,微垂的睫毛颤抖着,像是扑闪的颤抖的翅膀,唇印在他的额头?处。
“放心吗?”
“不?放心。”
陆见微双手撑着床。
“为?什么?”
殷诀清似乎是开?玩笑,只有嗓音一直都是淡淡的,“因为?怕你占我便宜。”
陆见微接上上次的话?题,“那我让你占回来呀。”
她眨眨眼,一点点凑近他,平视着,鼻尖相触,气?息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双倍也可以。”
殷诀清弯弯眼睛,似乎是讨饶,转移了话?题,“陆如疏,我饿了。”
陆见微直起腰。
“那好吧。”
观言很懂得时机,就在陆见微说完这句,他敲门。
“公子?,今日的餐食送过来了。”
殷诀清淡淡“嗯”一声,“送进来吧。”
陆见微侧头?,“今天吃什么?”
“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没在意。”
“那我在意,你下次注意一下,如果你这里的餐食好吃,我就在你这里吃。”
对她这流氓行径敬谢不?敏,殷诀清低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
陆见微没有得到?回应。
“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观言正在摆饭,听到?她的话?震惊地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掉在桌子?上。
刚坐下,俞问羡便走了进来。
见两个人还没开?始用膳,笑了笑,“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殷诀清轻笑,“要一起么?”
俞问羡倒也不?拒绝,坐在位子?上,等着观言再去拿碗筷过来。
他一边道:“宋姑娘告诉我,张卷恨她。”
这件事情?陆见微一早就知道,只是之前殷诀清虽然猜测了一个原因,到?底没有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是故她歪头?问:“那宋姑娘有没有告诉你,到?底是为?什么?”
“宋姑娘说,张卷的母亲带他去宋府求宋父时候,她正好在外面买了糖葫芦要回家。”
观言从门外将碗筷拿了回来,摆好,退出去。
俞问羡继续道:“她没注意,糖葫芦被?张卷碰掉了,张卷捡起来给她,她说了一句,‘脏死了,我才不?要。’”
——以至于到?后来每次张卷和宋呈雨做的时候,她都会被?张卷不?停地问要不?要,一直到?她求着要,他才会给。
殷诀清面色淡淡地吃着饭,似乎听着都话?题,也不?过是今天的风好大,天气?好冷。
陆见微想了想,“我今晚去找亓神医,让他早点给宋姑娘矫骨。”
以防夜长梦多。
所谓矫骨,其实就是另一种整容。
用移动?骨头?的位置来让人的面容改变,这种方法更不?伤害人本身的皮肤。
只是这世间知道这种技艺的人并不?多,会这种技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不?然亓厦早已被?女子?踏破门庭,哪能到?如今依旧只有神医名声传言在外。
陆见微等了等,又问:“豫王此次来陵城所为?何事?”
俞问羡:“......”
他有些无奈,“你怎么如今才想到?要问我这个问题?”
陆见微倒是理直气?壮,“因为?前几日没想起。”
俞问羡:“为?了同宋家的香粉交易,本打算此次交易结束,再在陵城停留几日,便会皇宫过年的。”
“唔,是哦,就要过年了。”
陆见微了然,目光移向殷诀清。
殷诀清知道她什么意思,他放下筷子?,用柔布揩了揩嘴。
“你若是也想去,就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