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秾想起八年前刚到临安扎根的时候,他身体好了不久,第一天下床,外面也是下着和今日一样的小雨。
他爹怕他闷坏了,就带他出门,哪儿热闹往哪儿钻,江南烟雨中的茶馆人声鼎沸,父子俩到里面要了碟瓜子,一坐一下午。
时隔多年,相声具体哪出他不记得了,大约还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三侠五义,在街上随便揪个穿开裆裤的毛孩子都能给你来上两句。他只记得当时惊堂木往桌上一击,声音差点把他耳膜震破,台上那风烛残年的说书人扯着哑喉咙破嗓子道——
“从江湖中来的人,最终都是要回到江湖中去的。”
就像雨滴最终归于大海。
口中甜津津的糖花生没了滋味,他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清楚……”江芷下意识回答完,抬头眉毛一蹙道,“你这人好奇怪,我还没说什么时候走呢你就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好像凡事都喜欢往很远了看一样。”
李秾眼底难得出现的恣意纵情如天上流云转瞬即逝,待平静下来依旧是四平八稳的冷清,只是这冷清与过往空无一物的冷清不同,其中或多或少夹杂了些常人难以察觉的落寞。
他便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江芷望着天边火红残阳舒了口气,神情放松舒适,眨了下眼睛道:“半个月后吧,从来到临安就一直在连轴转,我想休息休息,顺便陪陪江盼宁。”
陪江盼宁是真,想跟李秾再比试比试也是真,她难得遇见个对手,未能尽兴切磋是件憾事。
许是景色醉人,她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语气轻轻款款道:“其实留在临安,把希望寄托给狗屁官府,揣着爹娘留下的银子给傻弟弟治病,陪他长大,也不是不行。”
“可我心里有口气咽不下去。”
江芷话锋一转,扭头看李秾,眼底绯红,面色却从容平静:“十二楼为何遭此横祸,江家何罪满门灭口,江盼宁口口声声的‘老虎’到底指什么,我得寻个原因出来,既然我在明敌在暗,那我就把敌吸引到明处现行。”
“其中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十二楼还存在,没走完的镖还在走,江家人还没死绝。”
江芷没参透过所谓“天道无常”,但她知道生活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如她好好的观着花灯,都能在一眨眼的功夫里被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拐到荒山野岭受十二年的折磨。因为经历了这些,所以她能在所有惨淡的现实面前临危不惧,但不代表可以就此算了。
话音落下,气氛静了许久,向来话少的李秾即便此时话也是少,酝酿半天来了句:“去吧,人我会给你照顾好。”
这个“人”自然是指江盼宁那个小拖油瓶子。
江芷笑了下,跳下石头,朗声道:“走,回去做饭我给你打下手,这两匹马只能暂时栓你家院子了,其实马贩子只肯卖给我一匹来着,但另一匹见同伴要走嘶鸣着也要走,没办法,我只能照单全收,未曾想它和你还挺投缘,不如就送你如何?”
本来要买的是黑的,死活也要跟着的是白的,一黑一白花了她近两千两,开始还挺肉疼,待骑上跑这一圈不得不承认还真就值了。
半天没等来回答,江芷纳了闷,转头望他:“怎么不说话?”
“你……你……”脸红到活似东方俊杰附体的李秾别过头不看她,一边缓缓抬起胳膊伸手往下指道,“你后面……”
“后面?”江芷满脸莫名其妙,一边疑惑反问一边顺着他的视线伸长脖子往自己下裙后面一瞄,只见素白干净的布料上赫然一块巴掌大的血迹!她登时吓得大叫出声,双目瞪圆左右观望,“谁暗算我了?我中外伤了?来者何人赶快给我现身!”
李秾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欲哭无泪。
无知少女生理健康教育迫在眉睫。
他将自己干净的外衫脱下扔给她道:“围腰上,回去跟你说。”
江芷满头雾水“哦”了一声,虽不懂是何原因,但李秾总不会害她,于是三两下把衫子系好,小跑到黑马身旁抬腿就要上鞍,脚刚踩蹬子上,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急促地:“等等!”
李秾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得罪了哪路神仙这辈子摊上这一活祖宗,过去把缰绳一牵郁闷道:“走着回去吧,你现在……不合适。”
江芷双眉一皱,没心没肺道:“不合适?怎么不合适?”
李秾:“……”
李秾:“闭嘴。”
叽叽歪歪一路,天黑时分,二人到家,正好碰上来送米酒的王婶。
前段时间李大夫妙手回春保住了王家儿媳妇和大孙子的命,全家人都感激不尽,寻常农家日子过得不算富庶,包不了天价的红包,就在别的地方分外上心。春日里出来的第一坛米酒清甜爽口,王婶仔细装好,马不停蹄就给送上门了。
李秾把马拴好,对王婶附耳说了几句话,说的什么江芷自然听不见,只能看到他在灯下白里透红的耳朵根。
这家伙冷归冷,好像也……挺容易害羞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害羞。
一把年纪的王婶听完小辈一本正经的求助后捂嘴笑了半天,过去将江芷的手一把拉住往房中拽,拽进去将门一关低声道:“傻姑娘哟~你不是受伤了,你是来癸水啦!”
“癸水?”江芷一脸懵逼完又恍然大悟,颇有点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新奇,“原来这就是癸水?我只在话本里看过。”
山上的话本子都是不知道囤了多少年的了,她只能在师父喝醉不省人事时偷着看,被发现还会挨揍,可不管挨多少揍她也仍会看,因为那是她对外界唯一的了解来源。
了解归了解,知道归知道,了解和知道是两码事,比如天天看聊斋的人见了鬼也不一定知道对方就是鬼。
比如江芷真的不知道原来癸水不是水。
王婶又低着声音跟她讲了许多注意的事情,塞了她一把月事带告诉她怎么用,还有这几天最好别干重活等等等等,江芷不懂说起这个对方的声音为什么会那么小,但她懒得多问,别管听没听见都只顾点头说“哦”。
莫了,王婶要走,走前捂嘴笑着对她说:“江姑娘以后就是大姑娘了,可以找媒婆说亲了。”
江芷虽不明白,但也煞有介事点头,送完人回过身便去问李秾:“来癸水和说亲有什么关系?王婶说我来了癸水,就能说亲了,我不太懂,难道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李秾两眼一抹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装死,可还是认真想完道:“没什么关系,癸水来就来了,大多女子都会来,来了不一定就得说亲,你也还是你自己,以后如若再有人说这样的话,装听不见就是了。”
江芷成长路上身为女儿身头回遇上的小迷惘被年纪相仿的少年几句话安抚下来,她心想也是,不过每个月定期淌点血罢了,她还是她自己。
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衫出现在她眼前,李秾朝她道:“拿去换上,脏衣服回头自己洗了。”
她点头接过,转身走了没两步便听身后那人又道:“算了,换完就放那吧,别碰凉水。”
半柱香后端着一盆脏衣服的李秾在井旁打水,心说:“去他的体统。”
洗个衣服怎么了,他一个给郎中打下手的他怕这?
饭桌上,收拾干净的江芷跟李大夫认认真真说了自己的打算,并且颇为愧疚道:“您不要觉得收我那点银子过意不去,我这一走,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弟就得全靠您照顾了,江盼宁那德行放别人家里我也不放心,最后还是得麻烦您。”
“吭哧吭哧”啃玉米棒子的小江压根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姐姐给交待出去了,傻子就这点好,不知道伤心喜乐。
李老父亲叹了口气,温温和和道:“从我看见院子里栓了两匹马我就猜到你的打算了,阿芷有主见是好事情,只是‘走镖’的过程远没有你想象中的简单,出门在外遇见些难缠的武林中人一句唇典接不上都可能引来一场杀身之祸。你年纪小,长得又乖,介时少不了有不怀好意的眼睛盯上你,哪怕你不惹人家,也自有的是人去惹你,你虽有武艺傍身,但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别说现在名门正派式微,就算是十六年前那个豪杰辈出正气浩然的江湖,也少有一马一剑走天下的少年英雄啊,李叔不想干涉你,可其中危险得跟你细数明白。”
江芷很努力地往脑子里去了,可不妨碍听完之后脑瓜子嗡嗡的,甚至听到最后还不知死活地在心里小小抬了下杠:“一马一剑走天下……我爹不就是么,说不定还没马没剑,叫花子开局只有一个碗。”
李决明苦口婆心说完一通,喝了口汤润嗓道:“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去吗?”
没理由真的没理由,再虎的孩子这时候也该三思而后行了,走镖哪是一个人能走的,起码得有会喊黑话的镖师和押镖的镖头,否则遇见道上人连基本交流都成问题。
“虎孩子”江芷果断点头:“要去的。”
得,半天白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