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湖畔

直到李决明匀长的呼吸声响了有半个时辰,李秾终于悄然下床。

说是床,其实就相当于两块木桌子拼成的硬炕,江芷住进来的突然,找木匠打床需要些时日,李老爹本来想着爷俩挤挤凑合凑合,但李秾习惯了独寝,半大小子也没那么多讲究,两张桌子一拼就能睡。

今夜是十五月圆夜,院子里白霜似的铺了一层月光,满院竹影随风摇曳。江芷沐浴完不久,全身还绕着热丝丝的香气,头发被风一吹干了大半,绸缎般垂在腰间。

她眼瞅着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李家小子从东厢房鸟悄儿摸出来,关门动作轻得跟做贼似的,莫名想笑。

李秾本想直接过去找她,迈出一步下意识扭头往堂屋望了眼,发现门没关,又折过去把门关上。

注意到他这个动作江芷暗骂了声自己粗心大意,她刚刚进去看了看江盼宁,出来居然忘把门带上了,万一夜里起风把傻弟弟吹感冒了她免不了自责,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懊恼道:“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怎么别人就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呢?”

这边想着,那边“七窍玲珑心”就已经款款从堂屋出来,他去都去了,还顺带从里面拿了只灯笼出来,火折子的星星火光点亮了灯芯,由内而外发出的橘黄光芒柔和而明亮。

江芷举着灯笼看了一眼,望向李秾道:“今晚月亮挺好的,干嘛还拿这劳什子。”

少女本就白皙的皮肤在萦萦柔光下更显得欺霜赛雪,睫毛长而浓密,眨眼时就像蝴蝶在舒展翅膀,连眼下都投了一小块阴影。

李秾视线怔了一下,继而不露声色别过脸道:“春日天气变化莫测,带盏以防万一。”

江芷想起昨晚乌云遮月的情形,心道:“也是。”

落木斋的门栓轻巧,江芷轻轻一拉就给弄开了,上一刻还腹诽别人像做贼的家伙这一刻也跟着鬼鬼祟祟轻手轻脚,直到出了东三巷才长舒一口气,窸窸窣窣把剑谱从怀里掏出来道:“练剑需得找个开阔的地方,可临安山多路窄的,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西子湖畔算凑合,不如就去那儿?”

偶尔粗心大意的江大小姐就一点好,打小就很有主意,这和恶劣的成长环境当然脱不开关系,养过小孩的都知道孩子若摔了一跤,无人在场大不了自己就爬起来了,可若有大人在,不疼也得嚎上几嗓子。

江芷就是那个摔倒时永远没有大人在场的倒霉孩子,所以过早的学会了怎么为下一步打算。

春日晚风扑在少年脸上,轻轻柔柔地拂过每一分标致漂亮的骨骼,只听他薄唇轻启道:“听你的。”

粗心的遇上细心的,没主意的遇上有主意的,倒算合拍。

亥时三刻的西子湖比白日多了丝宁静,风吹湖面,湖水拍岸,夜明珠似的月影镶嵌在湖水中央,与天上月亮遥遥相望,相得益彰。

两畔桃花盛开,江芷把灯笼随意别在了一枝树杈上,明晃晃的照亮了一小片区域,正好用来翻阅剑谱,翻时心中暗暗庆幸还好带了盏照明的,否则借着月光研究这东西还不得累瞎眼。

“撼山”翻过去,第二式“摧林”的难度远比“撼山”要高,看完“摧林”再看“斩江”,又觉“斩江”难度更甚,后面的“蔽日”“覆龙”更不必说,若非俩崽子一个是天才一个是鬼才,只怕原地不动看上一年也难懂其中奥义。

二人并肩坐在树下来回观了一遍,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地上“八两”偶尔被落下的花瓣砸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忽的,江芷道:“试试?”

李秾道:“试试。”

刹那间,两人纵身跃起,随着“呲啦”一声拔剑,剑鞘分离!江芷执剑,李秾执鞘,剑与鞘相撞,火花四溅!挥剑间剑风犹有排山倒海之势!整片桃林为之震颤!扬起的无数桃花为之斩断!

这是第二式,摧林。

“摧林”无需多大的力量支撑,但在技巧上比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截”、“压”、“断”、“清”四式对人的腕部灵活力要求极高,不求力达千钧所向披靡,但求抽丝剥茧,力挽狂澜!

江芷本以为到了技巧上她会占上风,可万万没想到同样的招式李秾居然能在她手里挺过几十招,而且没有落败的势头!就仿佛他总能猜到她下一刻能出什么招一样!

钦佩归钦佩,一把年纪的人还有急眼的时候呢别说屁大点个孩子,李秾用“摧林”,她就招式一换再用“撼山”,果然无形中占了上风!可随即李秾也一变用了“蔽日”,顿时把她压得死死的!

金克木火克金,五行剑法狠就狠在它不仅克别人,它连自己都克!简直就是在走敌人的路让敌人无路可走!

“蔽日”剑风极烈极刚,哪怕李秾只是用剑鞘,江芷都如临骄阳炽烤一般,她略微出汗,长发微贴脸颊,打着架不忘心道:“完球,澡白洗了。”

随即后退一步剑尖朝上双手持剑往前一劈,使出了克“蔽日”的“斩江”!

两人从树下直打到岸边,越靠近水边土壤越湿,也更容易脚滑,江芷只顾着迎招没注意脚下,后退时一个踩空直直仰进水里!随即从口中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李秾已经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顺势往前一带,二人重新回到树下。

湖中荷花自然不到开的时候,岸上桃花倒是开得正盛,两人比试这会功夫,满头满身都是桃花瓣,丝丝清香仿佛都要钻进毛孔融入皮肤里,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香气。

江大迷糊劫后余生似的喘着粗气,站稳后七分后怕两分倔强一份讨打道:“你信么,其实我会游泳。”

游泳是真的会,但不耽误给她吓得一激灵。

李秾早在她站稳时就抽回了手,听她这样说先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指着湖面:“跳下去给我游一个。”

江芷:“……”

湖边本就比别的地界要冷,她再下去游个夜泳上来吹凉风,她是嫌自己活得长怎么?

不过说到冷,江芷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刚才情急之下李秾抓住了她的右手腕,那触感不是一般的凉,简直就像被一块冰贴上一样,可活动了大晚上筋骨,她都浑身热得跟个小火炉差不多,为什么他的体温还是那么低?

废话不多说,江芷举剑,继续使出方才未发挥完全的“斩江”。

按理李秾接下来使的“覆龙”是五式中威力最大的,明面上克“斩江”,实际是五行剑法中集大成的一招,若达登峰化极之时,神佛皆避百无禁忌,破江芷的招式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可李秾一剑袭来,江芷竟轻轻松松便抗过了。

这让她差点当场呆住。

又是几个对招过去,当“八两”剑尖划破飞来的花瓣,相隔半尺指向李秾时,面如白玉的少年嘴角竟破天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犹未尽地叹道:“我输了。”

江芷垂下剑,并没有喜悦,只感到莫名其妙和蹊跷。

李秾走到她身边将剑鞘合于剑上,视线落在了她右手上,指尖的伤早已好利索,但虎口上的牙印实在太深,即便好了恐怕也终生落疤。

他方才抓她手时无意摸到,略有些分神。

李秾道:“夜深了,回去吧。”

江芷点头:“好。”

可惜天色确实太晚,开船的老艄公早回家歇着了,不然还能附庸风雅来个夜游西子湖。

出了西子湖,往回走的路上,她又回忆起在八仙山打架的时候李秾从她手中夺剑,掌心滑过她手背时的触感似乎也是冰凉冰凉的,只是那时候情况惊险她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是有些怪怪的。

灯火摇曳中,江芷盯着前面开路人的后脑勺轻声问:“李秾,你冷么?”

李秾道:“不冷。”继而顿了下又补充了句,“马上就到家了。”

江芷愣了下,反应过来他是以为她冷所以才问冷不冷。

她悄无声息叹了口气,心说:“我怎么会冷呢,我这一身内力再被封住又不会凭空消失。”

俗话说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筋骨皮大不了就是长年累月的打磨,“一口气”可不是什么说有就有的玩意儿。

习武者性子多属火,属火则暴躁易冲动,然而修的那口“气”关键就在个“静”字上,心若不静,别说主导真气,连自己的行为都主导不了,这是武学的矛盾之处,也是江湖上普通高手和绝顶高手的区别。

所以要想毁了一个绝顶高手,最残酷的方法不是杀了他,而是废了他一身筋脉,让他目睹毕生修为付诸东流却无可奈何。

胡思乱想间,两人已经回到了落木斋门口。

江芷悄咪咪推开门,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蹑手蹑脚走进院子里,她本想直接回房的,可走到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返回去一把薅住李秾袖子道:“你怎么不问我明天想吃什么?”

李秾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米粥咸菜?放心吧管够。”

江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瞅着他:“要米粥,但不要以前那样的,我要今早你烧的那种,里面有肉有蘑菇,咸咸香香的有味道。”

“那叫鸡枞菌。”李秾心中暗叹了句“这小土包子”,然后把爪子从自己袖子上揪下去道,“行,给你烧,快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