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下山

江芷想过各种鸡零狗碎稀奇古怪的答案,愣是没料到对方居然只是若无其事一句:“看你用了一回,然后就会了。”

她傻了。

“等等,你让我捋捋。”她顿时停下,李秾也跟着站住。

江芷道:“你的意思是,你之前根本就没学过这套剑法,只是看我用它杀了几个人,然后就会了?”

人一到困惑时语气就比平时要急促一些,江芷也不例外,但她多数时候话少,少数时候没话,故此即便着急忙慌也不会招人不喜,反倒有点石破天惊的可爱在里头。

夜太黑,李秾即使视力过人也看不清少女的表情,但他能脑补出来她脸上出现的错愕,画面出现后心中居然有丝难以察觉的愉悦闪过。

然而向来收敛情绪的少年这回也收敛的过了头,心里无论是何感想,面上都不过微微点了下头说道:“嗯。”

轻飘飘一个“嗯”,让江芷猛地愣住又猛地回过神,她想也没想伸手照着李秾的肩膀就推了一下,力度不大,不像是故意找茬,更像是瞠目结舌后的下意识反应。

李秾也并不恼,从鼻腔中发出一声温温和和的“嗯?”算对她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作出疑问。

“李秾。”她再次叫他的名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熹微的光,隐隐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语气万分笃定,“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

从根基上来说,江芷是个天才,得天独厚的天才,但若天才从小就没挨过夸只挨过揍,那她大抵往后余生也骄傲不起来,优越感对她来说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她能很直白,很诚恳的去夸赞别人。

她没见过多少人,可她能确信,以后不会再遇上像李秾的第二个人了。过目不忘不是什么大本事,可过目不忘又做到知行合一乃至青出于蓝,那就是千古难得的武学蒿子!

从小到大只被夸过长相的李家小兄弟头一次被人冠以“天才”之名,登时受宠若惊到有些手足无措,可他连手足无措也是悄无声息的,加上天又黑,落到江芷眼里就是“这小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其实他该有什么反应呢,他都被夸懵了,像“没错我就是个天才”或“不是的我也就是随便一看就会了”都莫名使人讨厌,他是说不出口的。

于是一高一矮干站半天相顾无言,最后高的那个轻轻咳了下道:“走吧,再晚天都该亮了。”

江芷等半天就等出来个“天快亮了”,能善罢甘休才有鬼,她把将二人隔开的剑一收,两步走到李秾身旁与他并肩,不厌其烦道:“你很厉害的!那个熊老四力气大的惊人,我都不能保证一定能打得过他,可你居然头一回使剑便将他轻松制服,李秾,你真的是个天才!”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江芷没料到姓李这家伙竟如此视马屁如粪土,似乎被她扰得烦了,走到城门下时驻足望她一眼道:“那又怎样?”

江南的艳阳暖不热他身上的血,很多事情他不是没想过,可比起那些,他更想给他爹一个安稳的晚年。他过早的懂得生存的道理,知道做人必须要懂取舍,选择了生存,就得抛弃尊严,甚至抛弃天赋。

而天赋这东西,太久不用老天爷是会收走的。

谈话间,乌云散去,明月重新普照大地。

值班的士兵没想到大半夜还有贪玩的小崽子没回家,骂骂咧咧开了城门,连呼:“快点快点!”

江芷在骂声中冲李秾说了句话,说了什么,李秾没听清,横竖月亮出来了不用担心她栽倒,他步伐飞快。

“姓李的你等等我!”江芷跟比自己重五倍的人硬刚了一晚上,现在的体力早不如上半夜,脚步沉的简直想就地躺尸,心情自然不太美妙。

她追上去没好气道:“刚刚我跟你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你别装没听见啊!”

真没听见的李秾往她的方向略侧了下头:“你刚刚说的什么?”

江芷:“……”

无语完她将腰一掐,一副蛮不讲理随时准备揍人的德行:“就是跟着我学习衡山五行剑法啊!”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原来这就是生气的感觉吗,可是这种生气和她其他时候的生气不一样,她气虽气,但不想杀人,甚至有点委屈。

空气寂静半晌,李秾道:“那是你家传的剑法,外人不能学的。”

江芷点头,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尾音拖很长,继而道:“可是我全家长辈都死光了啊,就算我把五行剑剑谱印上百八十份摆摊卖我老祖宗也不能爬上来骂我大逆不道,所以我爱干嘛干嘛,想教谁就教谁,又有谁能管得了我呢?”

李秾见过北方冬雪,见过江南繁花,见过黄鼠狼给鸡拜年,没见过有人能这么理直气壮的胳膊肘往外拐。

“你到底答不答应啊?”江芷从气急败坏变成威逼利诱,“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衡山派其实是五岳剑派中最厉害的,你别看华山派现在还春风得意,事实上学的都是花架子,光看着好看罢了,真要动手还是得衡山剑法,你今天用的还只是其中入门的第一式,后面的四式一个比一个更猛!”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过于卑微了,又挺直腰杆儿补充道:“我不过是可惜你这一身好根骨罢了,不学也无所谓,反正不听江芷言吃亏在眼前,你好自为之。”

负手往前走了没两步,身后人的声音便悠悠传来——

“我学。”

李秾脸皮薄性子冷,小半辈子少给人好脸,此刻颇有些磕磕巴巴道:“那我以后……要叫你……师父?”

提起“师父”两个字江芷就想起三寸钉那张活似被人欠钱的臭脸,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忙不迭道:“不要不要!你还是叫我名字吧,咱俩也不是什么师徒,就是搭伙练个剑罢了。而且我也实话跟你说吧,同样的招式你使出来和我使就不一样,我想搞清楚这一点。”

李秾点了下头:“别告诉我爹,他不想我习武。”

江芷:“好。”

毕竟重文轻武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传统,她挺能理解。

李秾不再对她的靠近感到紧张,甚至不知不觉间放满了走速与她同步,等重新回到熟悉的天阙大街,他问:“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年轻人的友谊本就好建立,何况还是俩年纪相当性格相当连武力值都相当的小鬼,虽然表面上谁也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可彼此都已经在心中把对方划到“自己人”的范畴里。

江芷道:“米粥咸菜。”

李秾轻轻哼笑一声,心说:“真好养活。”

另一边的八仙山。

等到满山血腥味好不容易散去,山头又萦绕着浓烈酒气,光闻味道便能断出此酒极烈,想必是酒中杀神“脱缰”。

侯问天正襟坐于巨石之上,头顶明月面朝临安,酌了一杯又一杯。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那名相貌堂堂的青年将领骑马踏风而来,一丈零八寸沥泉枪在地面拖出火花,发出尖锐声响,气势诸神退避。

“早知侯兄有好酒,安能上马佩吴钩。”青年笑完下马,翻身跃上巨石与他共饮,明明一身杀伐果断,举手投足恣意潇洒,眉宇间却氤氲一股书卷之气,离近看时尤其明显。

侯问天笑道:“裴兄文采早在军营在下就已见识过,若非家国有难,你该去当名教书先生。”

裴举痛饮一口“脱缰”道:“先生亦可以纸为战场以笔为利刃,记下这万里江山的哀鸿遍野血流入渠,好留给后人评说。可惜裴某天生鲁莽,无论生在何时都无法静下心来观四海,更别说现在四海皆虎狼,惟愿战事能结束的快一些,还百姓一些安稳,也算不辜负手中这杆沥泉枪。”

半年前,女贞不满足于吞并整个北方,还挥军南下接连占领金陵临安等数座城池,元安帝匆忙出逃,一直逃到了海上才躲开女贞铁骑追袭。虎狼环伺下,以三百骑兵杀死敌将击退敌军的小将裴举被得以重用,初出茅庐便将盘踞南方半年之久的女贞人赶回北方,全国士气大涨,“裴举”之名一夜传遍大江南北。

“乱世出枭雄呐,”侯问天喝着酒悠悠笑道,“待到此间千年以后,仍有人谈起裴兄的名字,讨论裴兄的事迹,敬仰裴兄的生平,天高水长,裴兄等着名留青史吧。”

裴举听完摇头叹道:“金陵、临安、吴州、庐州,一个个都是鱼米之乡,昔日何其富庶的存在,如今却被女贞人围了栅栏当狩猎场。我带军杀到临安时,亲眼目睹被扒光衣服的百姓们在栅栏里被当兔子猎杀,南方如此,北方旧民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如若老天造此劫难给我大梁生灵只为了诞生一枚枭雄,裴举愿以身死换取天下安宁。”

侯问天怔完未笑,半晌道:“天道无常,裴兄慎言。”

裴举又灌一口酒,朗声道:“我明日就要出征,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侯兄此后有何打算?”

闻言,侯问天长叹一句,继而冲着四面山峦放声道:“此处!草木茂盛!人杰地灵!不如占山为匪!去他娘的正道!”

“好!”裴举大喝一声,继而沉下声音,“侯兄做甚自有你的道理,只是你得答应我,此后无论何时,不得背叛朝廷,不得揭竿起义,昔日在军营所起誓言,此生不得违背!”

侯问天一摆手:“那是自然。”

承诺落下时何其轻松,坚守时又何其困难,两个“不得”让他亲手了结了自己的结义兄弟,却了结不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

“脱缰”依旧是那个喝了后野马都拉不回来的“脱缰”,山依旧是那座山,似乎什么都没变。

已经垂垂老矣的侯问天举壶斟酒,口中喃喃道:“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斟完,他将其中一杯酒放到自己面前,另一杯覆手浇在面前空地上,抬头对着朗朗山河嘶声力竭道:“裴兄!一路走好啊!”

第二天天亮,落木斋。

李决明盯着儿子一大早起来烧的菌子瘦肉粥和明显又新炒出来的小咸菜,心道:“这小子吃错什么药了?”

这个郎中爹给人看病是一把好手,但做饭方面实在有点让人不敢恭维,给孩子逼的七岁就自学了炒菜熬粥,尤其会熬菌子瘦肉粥,闻着香味扑鼻,喝到嘴里鲜香软糯,解馋又暖胃。

可因为嫌麻烦,李秾很少做的,今儿个是怎么了?

一顿早饭吃的李老爹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江芷倒是兴致盎然如发现新大陆,她两岁以后天生地养般活那么大,吃过最好的东西是糖水炖鸡蛋,那还是在山上被揍狠了起不来床哑婆心疼她所以给她开上那么一回小灶,可也只针对起不来床的时候,其余时间她还是得去和野猴子抢食吃。

她其实不大爱吃甜,也不大爱吃鸡蛋,但那时候没得选,给什么就吃什么,现在有得选了,开心之余她竟蓦然生出股惶恐来。

江家血海深仇未报,父母尸骨未寒,真凶尚且不知是何方妖孽,她怎能舒适的如此理所当然?

泰山重的压力又回到她心头,江芷喝完一碗粥,匆匆撂下一句“吃饱了”便出了门。

正常女孩子饭量大抵不过如此,但换到她身上,李秾就怀疑她胃口不好。

业界良心李大夫吃完饭跨上药箱也去忙自己的了,只剩下李秾和傻孩子江盼宁大眼瞪小眼。

江盼宁这两天有点人动静了,起码知道自己洗脸漱口,但照旧还是不动不说话,反应力也比平常人慢好几拍,活似庙里供的泥娃娃。

李秾用帕子擦了下傻孩子嘴角的汤汁,问:“好吃吗?”

能回答他就见鬼了。

清秀如白杨的少年长睫蔽目,神情略有些失落:“不好吃以后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