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隐醋

魏升登本该在诏狱受罪,可他此时身上穿着的青色长袍,随着他的走动,还能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地浮现出暗纹来。他的脸色,竟然比魏薇池还要红润。

魏升登也认出了苏令德,他故意越过曹峻,走向苏令德,眼神阴沉地嗤笑了一声:“王妃,别来无恙啊。”

他的目光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冷意瞬间攀上她的脊椎。骄阳似火,她却无端地觉得寒气自脚底而起。

然而,下一瞬魏升登就一声痛呼,“噗通”一声跪在了苏令德的面前。

苏令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魏大老爷倒也不必行此大礼。”她话音一转,十分温柔亲切地道:“毕竟,您不是跟您家门口那对石狮子一样无辜么?”

魏升登正揉着自己莫名被打的膝盖,乍一听到苏令德的话,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些不怕死的贱民从魏开桦头七闹到末七的事。他脸色铁青,怒目圆视:“你——”

“看来,魏大老爷在诏狱住得挺舒服啊。”玄时舒讥讽的声音从朱门后传来。

曹峻在魏升登开口时,就已侧身挡在了苏令德和魏升登中间,但此时,苏令德高兴地绕开了他的保护,提着裙子,向朱雀门奔去。

曹峻看着她的背影,绯裙翩飞,像把云霞缝在了锦缎上。

“王爷!”苏令德高高兴兴地跑到玄时舒身边去,亲自去推他的轮椅。她的声音若春莺,叫人听了就欢喜。但曹峻却闻声垂首,伸手拉了魏大老爷一把:“魏大老爷,魏姑娘还在等着您呢。”

魏升登嫉恨地扭头盯着苏令德和玄时舒,可他对曹峻颇为忌惮,也不敢停留,甩袖而去。他走近马车时,还怒火中烧地踹了扶他的车夫一脚。

曹峻在原地等着苏令德推着玄时舒过来,他看着苏令德的笑颜,鬼使神差地道:“皇上会审,大长公主年迈,于国有功。而魏大老爷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子嗣,膝下尚无嫡子,故而赦魏大老爷死罪,代以抄家没产。”

玄时舒唇边本勾着淡淡的弧度,听完曹峻的话,他眸中利光一闪,抿着薄唇,意味深长地看着曹峻。

苏令德在心底悄悄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应天城,抄家没产之后,魏升登还能穿绣暗纹的金贵长袍,还能试图在她这个苦主面前,耀武扬威。他们跟大长公主这一仗,看起来是输得彻彻底底。

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嚣张的魏开桦、发疯的魏范氏、跪逼的大长公主、出狱的魏升登——这一家人仿佛都没有把皇权放在眼里。究竟是他们太蠢,还是他们已经势大到,能逼得皇上和太后低头忍让?

但结果已定,被困在其中自怨自艾又有什么意义?

“圣心独断,我等谨遵圣意。”苏令德大气地一挥手,然后俯首对玄时舒亲昵地道:“白芷在家准备馅料,我亲自包馄饨,庆祝你回家!”

玄时舒莞尔,他捏了捏苏令德搭在轮椅上的手,温柔似水:“好,我们回家。”

苏令德还不习惯他这么亲昵的触碰,她觉得有些痒,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去,顺势将垂落的发丝别至耳后。

玄时舒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抿着唇,脸色有点黑。

曹峻倏尔一笑,朝苏令德和玄时舒一拱手,对苏令德落落大方地道:“王妃比在下心宽。”他又看向玄时舒,目光一如端阳宴相见时的亲切:“阿舒,我只能在应天城再待一个月,今日可能去府上讨要一碗馄饨?”

苏令德对曹峻颇有好感,又好奇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自己儿时见过的少年渔翁,当即就道:“好——”

她话音未落,就被玄时舒截去:“好可惜,今日不太方便。”他掩着帕子,重重地咳了几声,虚弱地看着曹峻:“阿峻是要回支叶城娶妻了吧?那我更不能给你过了病气。改日再聚吧。”

曹峻听到“娶妻”二字,一抿唇。可他又看到苏令德眉眼间的担忧,决定不再强求。他拱手告别,翻身上马,但望进苏令德澄澈明净的眼底,他终是心念微动:“那首《春调》吹叶很好听……”

他的声音很轻,苏令德听不清楚,便放开轮椅,困惑地向前一步:“曹大少爷,你说什么?”

曹峻与玄时舒的目光在半空中一触即分,曹峻的目光落在玄时舒虚放在苏令德袖摆的手上,一笑了之:“我说,祝你们吃好、喝好。”

他顿了顿,看着苏令德的盈盈笑意,唇齿间悄然泄出一声叹息:“来日再见。”

*

曹峻打马而走,玄时舒见苏令德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虚落在她袖摆上的手。

苏令德完全没意识到,她跟着玄时舒一前一后坐上马车,只惦记着问:“你有按时按阳跷脉吗?”

玄时舒端茶盏的手一顿,他诧异地看向苏令德,见她神色严肃,不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吗?”苏令德声音微扬,差点儿从座位上蹦起来。

“按了,按了。”玄时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造成了多大的误会,他立刻安抚她的情绪:“我方才只是奇怪,你不问魏案,怎么光惦记着按阳跷脉这样的小事?”

他应得太快,快得川柏都震惊地瞧瞧看了他一眼。

苏令德一瞥,嘟囔道:“你好好活下来,可比魏案的结果重要多了。”

她忧愁地叹了口气:“只是魏范氏的同党实在不像是她自家的使女,也不知道是不是摄政王的旧党偏盯上你了。你身边的护卫也该换换了,第一个刺客死的时候,居然没人想到要把我们围着保护起来。”

“侍卫若是换了,还怎么给可乘之机?”玄时舒慢悠悠地捏了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只要你记着,下回别给我挡剑。”

“还是得把你绑起来丢到支叶城去。”苏令德气得牙痒痒,拿起一颗白子,胡乱下在黑子旁边:“皇上让你留宿宫中这么久,怎么还没把你劝得回心转意。”

玄时舒正欲落子的手一顿,他轻轻地敲了敲棋盘:“你提醒了我,皇上留我在宫中,并非单为魏案一事。”他的目光掠过她受伤的肩头,染上了阴云的暗色。但再抬起头来时,他唇角微勾,云淡风轻地笑道:“王妃,你要当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