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大限

一个穿着墨绿色宫装的嬷嬷,难以置信地带着相太医走过来。苏令德一眼就认出这是赵太后的心腹,蔡嬷嬷。

蔡嬷嬷走上前来,劈头盖脸地就把苏令德训一顿:“王妃也忒不小心了,王爷的腿需得慎之又慎,你怎么还能让他抱着春瓶呢?一府的使女侍从,难道都是木的不成?”

蔡嬷嬷伸手就去够涠洲王怀里的春瓶,涠洲王也不反抗,任由她拿走春瓶塞到白芨怀里。

蔡嬷嬷犹觉不够,冷眼看着涠洲王冠上的花,更是不满:“王妃,您戴花争奇斗艳就罢了,王爷是七尺男儿身,您怎么能让他簪花呢?”

苏令德也没反驳蔡嬷嬷话中自相矛盾之处——簪花的时候,把涠洲王当七尺男儿。等要拿春瓶了,又觉得他手无缚鸡之力了。

她好脾气地朝蔡嬷嬷笑了笑,朝涠洲王的发冠伸出手去,然后看了涠洲王一眼。涠洲王明白她的意思,一笑,便把花取下来。

蔡嬷嬷满意地颔首,再训苏令德:“还有您三朝回门的事,王妃出门也忒不谨慎了些。从王府去陶家,怎的要经过红袖楼那样的污糟地?还连带王爷受了惊扰。”

“老奴今儿就是谨遵太后口谕,来教王妃规矩的。”蔡嬷嬷挺直了腰板,一口气将这许多话说完,然后才给苏令德和涠洲王行大礼:“老奴僭越,实是为表太后一片关切之心。”

“嬷嬷是忠心,来传母后的慈心,我明白。”涠洲王顺从地朝蔡嬷嬷点了点头,扭头看向苏令德。苏令德正无比端庄地袖手而立,跟着他点头,一幅任人搓圆捏扁的模样。

蔡嬷嬷叹了口气:“王爷明白就好。相太医,你快把太医院会诊的结果跟王爷详细说说吧。”因为苏令德知情识趣,蔡嬷嬷对她说话的语气也很和缓:“王妃,您请跟老奴来。”

一听就是要去学规矩了。

涠洲王看向苏令德,想从少女脸上捕捉到些许慌乱来。可苏令德跟在蔡嬷嬷身后,乖得跟只猫儿似的。只是,她没走出几步,就悄悄地扭过头来,指了指他手中的花,又指了指她头上的花,调皮地一笑。

涠洲王愕然,低头看着手中的花,不由莞尔。他随手又把花插回了自己的发冠,才闲散而坚决地对相太医道:“相太医,要是会诊是关于我的腿的,那就算了。”

相太医才翻开手中的簿子,不由一愣:“若是您每日按两次阳跷脉,加以药膳、药浴固本培元。可以撑到去支叶城寻天师。支叶城有药池,天师擅药浴,对您的腿帮助极大。稍有知觉之后,再慢慢练习行走,兴许是能行动如常的。”

“兴许?恐怕连三成把握都没有吧。”涠洲王淡淡地道:“本王懒得费这力气。就这样坐着轮椅,母后难道会不管我吗?皇上难道会不管我吗?”

相太医哑然,可医者仁心逼着他开口:“可王爷,我们不是好不容易才把蛊毒引到您的腿上吗……”

“什么把蛊毒?”涠洲王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的话:“皇上和母后都不知道的事,相太医切莫说笑。我不过是一向病弱,又不小心被摄政王的旧党所害,误食了相冲的食物,这才大病一场。”

相太医冷汗淋漓:“是,是,王爷说的是。”但他还是忍不住:“可您的腿若是长久不能站起来,终有一日会拖累您的身体。先帝若是泉下有知……”

“我还有几年可活?”涠洲王再一次打断相太医的话。

相太医深深地叹了口气:“三年。”

“这么久?”涠洲王脱口而出,也跟着深叹一口气:“川柏,你去把王妃叫回来,就说我不舒服,让她来陪我。省得学那些没什么意思的规矩,把人都学傻了。”

有一小片花瓣慢悠悠地从他冠上的牡丹花飘下来,落在他的掌心。他轻轻地抚平这片花瓣:“这漫长的三年,我可就指着这么一件有意思的事了。”

*

苏令德一头雾水地回到了涠洲王身边:“怎么啦?蔡嬷嬷正要夸我呢。”

涠洲王惊讶地越过她去看蔡嬷嬷,他以为苏令德在小地方出身,断不会精于宫中规矩。可蔡嬷嬷神色淡然,却没有丝毫要反驳苏令德的意思。

蔡嬷嬷只是不太赞同他把苏令德叫回来:“王爷,您不方便出去,以后王妃就是王府的脸面。王妃虽然礼仪周到,但宫里头规矩和外头不全一样,可不能轻省。”

苏令德困惑地脱口而出:“王爷怎么会不方便出去呢?”就算坐着轮椅,他有侍从,除了爬山麻烦些,哪儿不能去?

蔡嬷嬷惊愕地挑眉看向她,显然觉得她说了句蠢话——一个坐轮椅的人,怎么能随便出去呢?

不过,蔡嬷嬷才沉下脸来,涠洲王就随意地摆了摆手:“蔡嬷嬷把相太医带到母后那儿去回话,母后会允的。”

涠洲王说罢,朝苏令德招了招手。苏令德走近他,问道:“相太医怎么说呀?”

“他说我活不成了。”涠洲王随口说着,取下了自己发冠上的花。

苏令德撇撇嘴:“相太医才不会这么说。”

但蔡嬷嬷一下就紧张了起来,她立刻看向相太医。相太医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蔡嬷嬷紧抿着唇:“那老奴这就带相太医向太后复命。”她说罢,也不管训练苏令德了,头也不回地带着相太医回宫去。

苏令德诧异地看着蔡嬷嬷和相太医的背影,一边跟着涠洲王回房,一边狐疑地问道:“相太医真的会这么说?”

“说什么?”涠洲王散漫地回问了一句,往前挪了几步轮椅,抬手去够她的发髻。

苏令德一听就知道他不想说,嘟囔道:“你不说,相太医也会告诉我的。”

相太医自从知道她会按阳跷脉,恨不能让她把施针喂药的活也替了。不过,她虽然心中腹诽,却还是弯下腰来,任由他把花簪到自己的发髻上。

涠洲王扶正她发髻上的花:“我说了你又不信,问他也是一样。”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与其问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改明儿戴着花,我带你去簪花宴。”

川柏眼角直抽抽,忍不住提醒道:“王爷,簪花宴的楼船停在招袖桥下。”换而言之,就是红袖楼前。

涠洲王恍然大悟,打量了苏令德一眼:“是啊,是时候让绣娘给你做几身箭袖男装了。”

“那也穿不成啊。”苏令德可惜地摸了摸花,不小心揪下来一片花瓣:“蔡嬷嬷还得回来教我规矩吧。”她将花瓣捧在手心,又小心地放在花树下,让它跟那些自然落下的花瓣待在一处。

她一时兴起,索性将四散的花瓣都堆到花树下去,没一会儿就堆成了一个小花堆。

涠洲王注视着她的举动,低头看了眼地。他先前抚平的花瓣早落在了地上,被轮椅碾过,变成蔫吧污浊的一团。

涠洲王将轮椅往前挪了几步,压在了那朵花瓣上,看着苏令德淡笑道:“不会的,她不会再强求你学规矩了。”

苏令德诧异地回头,正想问为什么,就听门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禀告:“王、王爷,太后急、急召!”

*

赵太后一看到涠洲王,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你怎么这么狠的心!”赵太后步履蹒跚地走到涠洲王的面前,大哭着锤他的肩膀:“你怎么忍心说出那样的话,你怎么忍心抛下母后啊!”

“相太医说了,你一直按着阳跷脉,再去找支叶城的天师。支叶城有药泉,辅以药浴,多加练习,说不定就能好起来的。”赵太后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目光焦灼地看着他。

“母后舍得让我去支叶城吗?”涠洲王倏地问她。赵太后紧咬着嘴唇,没有立刻答话。涠洲王顿了顿,便又道:“若是儿臣在路上没了,岂不是更伤您的心。”

赵太后扶着轮椅的把手,泪如雨下。

涠洲王低眉垂眸,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赵太后背:“母后,您也知道,我怕麻烦哪。这样折腾,您受罪,我也受罪,到最后,也还是一样的结果。”

涠洲王叹了口气:“母后,人怎么胜得过命呢?”

“你的命,你的命——”赵太后声音哽咽,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涠洲王轻笑道:“我的命已经足够好了。生来是母后的儿子,皇兄的胞弟,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母后,就让我这样好好的,痛快地活三年吧。足够了。”

“可你还这么小,你才十八岁啊。却只有三年……两年这么短,你连孩子……你连孩子都没有……”赵太后喃喃地摇头:“不行,舒儿,不行。”

涠洲王温柔地将赵太后垂落在耳侧的发髻放到耳后去:“母后,您已经为儿臣愁添白发了。”

他声音也轻,轮椅的木轮向后退的那些吱呀声,像是能随时将他的声音碾碎一样。他隔远了些,静静地看着赵太后,唇边有一抹极浅的笑:“儿臣知足了。”

赵太后怔怔地看着他,发觉他恍若德懿宫里常年燃着的佛香那样静。他的神色很安宁,像是从未为生死所扰。可这太不真实了,不真实到就像一缕青烟,倏忽就会消散。

赵太后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够到这抹青烟,却发觉涠洲王已经退得太远了,退出了她手臂的范围。

倒是涠洲王察觉到了她的意思,又将轮椅向前挪了些许,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母后,你放心,儿臣不会寻死。顺天应命,如此而已。”

“说什么蠢话!朕的弟弟,要顺也是顺平安喜乐、富贵无忧的命。”一个低沉又严肃的声音紧接着涠洲王的话:“朕已经派人去抓摄政王的遗毒了,等朕把他们一网打尽,你就去支叶城寻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