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商(八月)廿九,弱水九市,宜启攒。
相传在上古时,每年的这一日就是妖都开市的时期,传说中的妖都弱水共有九大坊市,无数种族各异的妖族从大荒漠海带来各地奇珍,在妖王的地界上,彼此交易,盛况空前。
到了如今,这些神话已经不可考,但这个时节确实是妖兽最躁动的时候,人类涉足的领地内纷纷爆发大规模妖兽潮,此时修士们必须倾巢而出庇护凡人,即便是五大家族的人修也要外出支援。
殷钊作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家族子弟当然也要领队出行,再加上他的师父十分看重责任与担当,不可能让唯一的弟子在斗星海中潜修。
不过殷钊对此事还是很乐意的——殷氏推崇斗法,好勇斗狠的子弟奇多,殷钊本人也热衷于比斗磨炼,虽然不一定会遇上好对手,但能磨磨剑总是好的。
五大家族各有各的势力范围,按理说殷钊是不会抵达燕国的,毕竟这一片的凡人全都归秦氏和程阀管,但他在北皋*时突然就得到了师父的传信,大意是银川边的凡人国都内有他的大机缘。
殷钊:???
刚接到口信时的殷钊是迷茫的,要知道银川边的凡人国度足足共有十二个,但师父的推衍不可能出错,而且这还是“大机缘”,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事。
殷钊只好和程阀达成协议,随后把自己的队伍拉到了银川,趁着形式还不严峻,他开始亲自筛选这十二个国家的王都。
这种事情完全就是碰运气,毕竟机缘与推衍都是极其玄妙的,因此即便是人族道主,白恕也不能给弟子解析得太清楚。
殷钊也没有什么面面俱到的好办法,只能没什么头绪地把所有王都都逛一遍。
直到殷钊抵达燕国的鄞州后,在街道边的茶楼外,他的问苍生突兀地颤动了起来,一种喜悦又惆怅的情绪由长剑传达而来,让殷钊既错愕又惊喜。
凤骨长剑中埋藏着神兽残留的意志,但问苍生一直都是安静又温和的,它很少会和殷钊沟通,即便它早已承认了殷钊。
原来大机缘就是指这个!
殷钊十分振奋,他顺着问苍生的动向锁定了那引起异动的目标,可这目标却超乎了他的预料。
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修士,他混在一群凡人中饮茶,浑身的气机被遮蔽得严严实实,外貌也因为术式模糊不清。
即便殷钊身怀数枚鉴别灵宝,他也看不穿此人的真面目,这足以说明他的修为远低于这个人。
他已经抵达了人修的巅峰——是筑紫府,还是神游太虚?
一位并非出身五大族的大能修士……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位大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问苍生再次轻颤起来,那低低的喜悦像是涓涓流水般涌动,连带着殷钊本人的灵息都开始微微震颤,于是这一刻他灵光一闪,顿时就明白了过来!
——此人就是偷盗白凤羽的贼子!问苍生感应到了同出一源的凤羽!
殷钊冷哼,轻抚长剑默道:别担心,我这就为你收回白凤羽……此人修为不低,问苍生,助我。
问苍生:……?
问苍生:…………
*
花雨稀疏,但这金橙二色的细碎花瓣却能与夕照揉在一起,隔着这层朦朦胧胧的细雨,缪宣终于把视线挪到了那莹润长剑后的青年人身上。
这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神情坚毅,刚劲昂藏,一双眼眸像是寒星般明亮,而且在他那身锋锐无匹的气质中,竟然还藏着难得的纯粹与澄澈……难怪问苍生会选择他
缪宣不由地低声笑了笑。
问苍生与斩天神都是承袭了白凤意志的神兵,它们择主时的标准只看资质与道心,资质决定了能否与神剑建立起感应,而道心则是修者在这世间立足的根本。
问苍生为什么不选白恕呢,难道是因为白恕不够格吗?
不,并不是的,白恕是人族中万年一遇的奇才骄子,他落选的唯一原因是与缪宣道心相悖,问苍生无法与他共鸣。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苍歧和殷钊都是能和缪宣想到一起的,这也是为什么缪宣愿意与苍歧建立盟约的原因之一……
虽然看起来不是一类人,但苍歧确实被斩天神承认了。
缪宣内心满是惆怅的感慨,但这一切殷钊并不知晓,他只是紧盯着缪宣——此时缪宣已经撤下了遮掩,主动露出真形,那相当能打的卖相再一次发挥了效果。
殷钊伸手握住了身前长剑,沉声问道:“没想到贼子竟然是这样的人……我看你气度卓然倒也不似普通散修,而且还修炼到了这种超然的境地,你为什么还要勾结魔修,偷窃五大族的秘宝?!”
缪宣头一次被自己的骨头指着,感觉还挺稀奇,此时他倒不急着收回凤骨,时机未到,索性就由着这孩子使用吧。
……不过白恕为什么要收这么一个注定会和他产生分歧的弟子?难道他还想再重复一遍当年的惨案吗?
缪宣心里犹自迷惑,系统则开始感到不妙,他扎进自己的数据库,悄咪咪地翻阅比对起过往的资料。
殷钊没有得到缪宣的回答,不禁开始怀疑这个窃贼只是装模作样,果然是要做过一场才能见识真面目吧?
能够扰乱师父推衍的修士,一招就折断斩恶剑的剑修……这么想着,他还有些期待起来。
虽说以金丹期的修为对上这样的大能是很莽撞的事情,但殷钊丝毫不惧,他是问苍生的主人,神剑护主,白凤的恩泽会庇护——
也就在此刻,殷钊突然就感应不到问苍生的情感与震鸣了,他在半空中挥了挥问苍生,可他们之间的联系突兀地断裂,简直就像是问苍生单方面地开始排斥他。
殷钊:!??
这从未出现过的情况让殷钊茫然又惊愕,在这一刻他下意识地怀疑起敌人,难道是此人的把戏——不可能!什么把戏能让问苍生缄默!
殷钊忧心忡忡地呼唤着问苍生的名字,可不论如何努力,他所有的呼唤都石沉大海,问苍生仍然沉默。
问苍生:=へ=
这殷钊还没能和灵剑建立沟通,他的敌人却已经先开口了,他没有回答殷钊的问题,反而温和地提问:“你叫什么名字?”
此人不论是声音还是语调都让人心旷神怡,殷钊虽然暗自警惕,但还是坦然道:“我是殷阀殷钊。”
缪宣笑了笑:“钊者,从刀金,勉也,见也,假借为昭也……好名字,与你十分相配。”
话音未落,一抹银痕便自他额心一闪而过,只见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跃到了他的手中。
紧接着,缪宣手腕朝天,剑尖朝地,他隔着簌簌的花雨,定定地望着殷钊:“那么,让我看看你的剑势吧。”
殷钊先是被这含蓄的剑光微雨晃了眼,随后心中猛得一凛,他下意识想到了被废掉剑势的殷锰,于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也想要破了我的剑势。
跑是跑不了,只能一战,只是眼下的情况对他极其不利,在神剑缄默的情况下,境界差距是修士无法弥补的鸿沟,哪怕一个小境界都会带来难以赶超的差距,更不要说是两大境界。
但境界相差巨大……又如何?
殷钊的剑势中根本就没有“惧怕”之意,就算是身死道消,他也会迎难而上,也许他会死在这场斗法中,但即便是垂死挣扎,他那“无惧无畏”的剑势也绝不可能被斩断!
剑势和修为是两回事,就像是道心与境界一样,境界的凌驾将带来力量的碾压,但轻易的击杀却不代表着道心的摧毁。
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剑势也算是道心的表现。
殷钊单手下沉,双眼紧紧盯着他面前的强敌——这个人看上去实在是太平和了,他就这样垂眸含笑,那道不尽的风流缱绻里是数不清的破绽漏洞,比起大能修士,他更像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就和他手中的长剑一样。
捉不到先机,那就只能撕开局面了,殷钊轻轻吐出一口气,下一刻,问苍天的剑锋便直直地递了出去——
这一剑是如此的安静,就连落花都要比它喧闹,它甚至没有带出什么炫目的灵光,但它太直接了,直接到没有任何掩饰,干脆得不带一切花俏,锋利地劈碎所有障碍,像是连光影都要一同破开,犀锐无匹,无惧无怖。
这是锋利到了极致的剑,是不论是千军万马还是蜃楼海市,我自一剑破之的剑势,这一剑蕴藏了殷钊修行至今的所有感悟,寻常的高阶修士中无人能敌。
它足以证明殷钊的天资与修行,道主首徒实至名归!
在请尽全力、递出剑招时,殷钊已经做好了被劈斩中断的准备,他的对手是筑紫府以上的剑修,在没有神剑的庇护下,他即便是一弹指都能杀死他——当然,他的手指会被割得鲜血淋漓。
来吧,殷钊想,让我看看你这个籍籍无名的剑修,又有怎样的威能与手段
缪宣回给他的,是同样安静的一剑。
于是微风无声地卷起,那乍然被劈开的光与影又在此剑后回溯,夕阳的辉照被卷挟在打着转的细碎落花中,在流淌着的馥郁浓香里,这些柔嫩又脆弱的琼片就这么自然地落在两剑的交接处,映出一片的金橙。
殷钊那锋利的一剑就像是徒劳地划破水面,当看似凶猛的剑锋被突兀遏止后,水面漾起的波纹便重归平静,那水中倒影的一切还是一如既往,生机溶溶。
白墙还是那片白墙,金桂仍是那树金桂,什么都没有被划破,就连那问苍生和无名剑的相击都悄然无声,还不如那凡人稚童的木剑游戏。
殷钊震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敌人,他难以理解这自己的舍命一击是怎么被化解的——缪宣根本就没有用他的境界和威势去压逼,他这一剑中所蕴藏的灵息甚至还不如殷钊的竭尽全力,但他就是能把一切都卸在风中。
缪宣温和地看着殷钊:“你的剑势太过锋利,而你的剑招又只会加剧这种趋势,须知过刚易折,殷钊,你该更换功法、转变修行的心境。”
——竟然还像是长辈一般谆谆教诲起来了!
殷钊只觉得此情此景荒谬无比,他下意识道:“这是我师父传给我的……”
“唉……”缪宣轻轻叹了口气,“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了,我在创造这套剑招功法时用意偏激,因此它本身就有着难以弥补的缺陷,我不明白你的师父为什么要把它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