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天尚未亮,柳府的灯已经点起,内院里里外外的仆婢都来来回回走动起来。

柳府的主人柳锦台昨夜歇在了正妻何夫人的院中。

何氏披了件外衫,迎着一点微弱烛火,正在为柳锦台细细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她眉心不展,手上动两下就要幽幽叹一口气。

柳锦台道:“夫人莫要叹气……”他想起被太后罚抄宫规的小女儿,“舒圆与家中这次行事,委实是太毛躁了些。”

大剌剌地把虞家人夹带进柳家人群中,纵使离间了那夫妇二人,二殿下也不会把目光从柳家身上移开的。

柳家太久没出过皇后,突然有了点苗头被冲昏了头脑,草率冒进过头了。

何氏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这作态让柳锦台也难受起来。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女被宫中贵人责罚,阖家上下却无能为力,个中滋味,当真难以言说。

他怀着心事,迎着清晨的薄薄雾气,踏上了上朝之路。

柳府坐落在城南,一条街的邻居不是侯门、便是国公府。

而柳家是唯一不靠勋爵承袭而立于此处的府邸。

数十年前,柳氏女于春日宴上一鸣惊人,入了时为皇子的本朝太宗之眼,太宗登基后,她成了鼎鼎大名的柳宸妃。凤命之泽,荫蔽后人。

柳家子因为宸妃的荣光,迅速在官场上立稳脚跟,代代子息绵延,屹立数十年不倒。

柳锦台来到御极殿的偏厅中,那处是官员等待上朝之所。

有几个早来的官员见到他,起身拱手:“柳詹事、柳大人。”

事到如今,早已无人拿着柳家的外戚名头说事。

柳锦台与诸人一一回礼时,发觉有几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之色。他捋了捋胡子,这些人消息还真是灵通,女儿在后宫吃亏之事不过一天就进了耳朵。

他心下猜度,面上依旧毫无波澜。

忽然,身后传来一男子的暴喝:“柳太子詹事!”

几人纷纷回头,一个高瘦之人面带怒色大步走来,柳锦台看过去,眼神一动。

是虞振惟。

几个耳尖之人听到“太子”两字,脸色刷白。

熙和朝“太子”二字,是天大的忌讳。陛下只有两位年龄相当的庶子,谁不知道“太子”二字有多敏感?没看到平日他们称呼柳大人都是只叫“詹事”的么?

虞振惟还真是会打蛇打七寸啊。

柳锦台的表情抽搐了一下,顷刻恢复如常。他拱手问:“不知虞兄有何见教?”

虞振惟本是怒由心生,见到这个挑拨离间的祸首就恨不得叫骂一通。哪知柳锦台竟然还真回应了他,问他有何见教。

他就是生气,哪有什么见教?

气氛一时凝滞,偏厅中大小官员看似事不关己,实则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看得虞振惟满脸通红。

不知哪个眼尖之人余光一瞥,却看见一龙章凤姿,气度非凡之人款款朝偏厅走过来。

他吓得舌头小小打了个结:“二、二殿下——”

众人随他目光看去,心下讶然无比。

还真是二殿下!今天早朝前发生的事,怎么一件比一件令人惊异?

先是虞柳两个皇子岳家口角争锋,后脚二皇子殿下意外现身早朝。

有人则想得更远些。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这规矩在皇家也是如此。

两位皇子大婚后,皇次子就上了早朝,是否意味着离他们亲政不远了

薛晏清对官员们的行礼一一颔首致意。那些官员本以为他会对柳大人和虞大人说些什么,孰料他目不斜视,一如对待常人一般,不多停留一眼。

虞侍郎可是他岳父啊……

他们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早朝很快开始,薛晏清站在百官之首,向穿着皇帝朝服的熙和帝躬身。

“众卿平身。”熙和帝抬手。

“谢皇上——”百官道。

礼毕,一向吵闹的早朝难得静默了片刻,众人看向站在最前方的年轻皇子,纷纷等他开金口。

连皇帝也盯着次子那波澜不惊的面庞,想瞧瞧他初次上朝会说些什么。

“西北灾荒一事,现下业已平定。”薛晏清手持笏板,站如青竹,声如金玉。

官员间响起一阵细碎低语。

皇子大婚前,熙和帝给二人各自分派了一件任务。其中,皇次子负责赈灾西北一事。

赈灾是个要下苦力气的活计,民心涣散、物资匮乏、户部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稍一协调不妥就易引发民//变。

比起皇长子领到的修缮陵墓的差事,着实吃力不讨好了些。

逆料,不过十数天二殿下就能上朝来报,瞧着样子,也是对成果极有信心。

熙和帝闻言,也生出些考较之心。他抬手止住下面的喁喁私语:“晏清可否详细说些?”

薛晏清再道:“儿臣只是协理、不敢居功。此事由户部张尚书禀报即可。”

“那就请张爱卿细说。”

张谦出列,拱手禀报道:“回禀陛下,此次西北遭灾人家约两千户。其中重灾八十户、中灾三百余户,轻灾者一千七百余户。户部调银三千锭……”

他利索地报出一串数字,末了不忘添上一句:“二殿下张弛有度、持调轻省,老臣在此事上没费多少心思,当不得殿下表功。”

看得出来,张谦是极赞许薛晏清的表现的,才会在被让功时又推却回来。

这二殿下,果真如此能耐?

一时,众臣心中各有计较,龙椅上的熙和帝也捻着胡须不语。

他的长子元清孝顺纯善,可惜能力上有些欠缺,次子晏清能力过人,性情又稍有不足,称得上各有长短。

这两人,怎么不能中和一下?

朝堂寂静片刻,熙和帝道:“爱卿不必自勉。此事办得漂亮,你与晏清并居首功,当有赏赐才是。”

“赏赐一事便由礼部操持。”他又挥了挥手,示意进行新一轮的禀报。

五品礼部员外郎王纶出列:“臣请奏立皇长子、皇次子为王一事。”

话毕,他感觉满堂目光皆落于己身,只好遮下嘴角一丝苦笑。

谁能料到今日二殿下也来了早朝?

他本是依例上奏,上司也批了这道折子。这下倒好,赶在皇上夸赞二殿下的关口请封王位,满朝大臣都以为他在拍二殿下的马屁了。

王纶顶着诸多视线,继续道:“皇子封王是本朝惯例,请陛下三思。”

薛晏清依旧长身鹤立,探究的视线如风一样扫过劲竹般的身姿,未能撼动他半分。

百官纵使心中想法万千,一时寂不敢言。

过了片刻,众人听见低沉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先贤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两位皇儿不过刚刚大婚,此事不急,容后再议。”

皇帝这话的意思,是两位皇子眼下只有“修身”、不曾“齐家”么?

那岂不是说,等有了子嗣,封王一时就有了眉目了?

几个暗中支持薛元清的官员思索道:该早日劝谏大殿下生出子嗣才好。

康宁宫中,虞莞也听到了类似的劝谏之语。

中宫之位空置,太后就是最尊贵的女主子,吃穿用度都是掐尖的。

譬如虞莞面前的一叠松饼,仿佛被槐花蜜浸过一般香甜酥软,上面撒了一层细细的芝麻,咬下去既酥且松,蜜意没过唇齿,与芝麻独有的香气相得益彰。

太后见虞莞捻起一片入口,露出个真心微笑:“吃慢些,腻了就饮些茶水。”

她是老人胃口,嗜甜喜腻,倒是难为虞莞迁就她,吃下这些零嘴。

茉莉香汤入口,甜腻之意果然被冲淡,虞莞不由得多饮了几口。

她正饮着,就听太后笑眯眯地问道:“晏清婚后待你可还体贴?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咳。吓得她一口茶汤差点喷出来。

虽然没有失态到底,但虞莞仍是忍不住呛咳了几声,薄红染上脸颊。

太后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都嫁过人了,怎么还如此害羞?”

那日她指婚时便觉得两人是天作之合,如今果然应验。问起虞莞来,竟然还害羞得呛住了。

虞莞见太后欣慰慈爱的面容,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口中香汤也渐渐苦涩。

该如何说出,这辈子她与薛晏清连房也没圆?

“你也不必羞赧,皇家子嗣绵延是天大的好事一桩。你们小夫妻正是情浓,合该努把力。孩子光生出来还不够,父母膝下长大才健全些。”

这些也是经验之谈。太后抚养今上时无宠无子,满宫无人看护,吃了不少苦头。

今上践祚后,对她是一如既往孝顺,只是为人处事时常有些偏激。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太后只愿孙辈不要重蹈了她的覆辙才好。

虞莞对她心思浑不了解,她在听见“生孩子”的刹那,素手微颤,几乎拿不稳茶杯。

眼前忽然浮现从她腹中滑落的小婴孩。

她已失去过一个孩子,在不为人知的上辈子。这一回……她还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么?

如今外人都以为皇次子夫妇伉俪情深,连近侍的宫女都有误会。

又有谁知道,金玉裹着一层见不得人的内里,她与薛晏清不过是对至亲、也至疏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