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穗能走到现在的位置,从来不是靠一张脸。她从小就对枪械格斗很有兴趣,虽然母亲告诫她要温顺、文静、优雅,绝不能舞枪弄棍,争强好胜,但她却听见父亲因为哥哥太过软弱被欺负而勃然大怒,称他为没有血性的女人,丢了男人的脸。“哥哥太柔弱会被欺负,母亲却专门教导我柔弱,难道我就不会被欺负了吗?男人要争抢要掠夺,凭什么我不能争抢不能掠夺?难道我生来就是猎物,拿来让男人抢夺的吗?”这样的想法如同星星之火种进了她年仅十岁的心头。
从此她在必学的课程之外偷偷给自己加上了哥哥会学的拳击搏斗、枪械使用。她不断健身、运动,吃得比哥哥多,个头窜得也比哥哥快。不出一年母亲发现了她在偷学武术。那天母亲的脸色阴沉,训斥她跪下,说道:“女人不需要学枪,也不需要玩蝴蝶*刀,难道以后你要替你哥哥去镇压那些下层区的叛乱吗?”
“为什么不行呢。”十一岁的戚穗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母亲,冷静地反驳,“我同样是武装部长的孩子,我有权利继承父亲的职位。”
啪!
程念慈神情复杂地看着左脸迅速红肿的女儿,缓缓收回了太过用力打得她自己都有些发疼的手。
“你小小年纪就觊觎你父亲的位置?”程念慈咬字很狠,“你父亲的职位只会传给你哥哥。我们是一家人,不管传给谁对你都有好处。不是我不愿意让你学这些鸡飞狗跳的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现在把精力花费在这上面,你在学校的文化课和其他培训能学好吗?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我都是为你好。”
戚穗没说话。程念慈以为她听进去了,正要满意地给她一点甜枣吃,却听见女儿说:“我都能学好,母亲。”戚穗抬头,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并不能让她屈服,她的言辞更加清晰,在牙齿的碰撞中更疼,也更清醒:“我有这样的能力。马上就要到期末了,我会把年级第一的徽章送给您。”
程念慈脸色冷下来,把打算划到戚穗账户的钱收回来,说道:“我教过你什么?不要这么狂妄,要学会谦卑!你有什么自信的资本?你现在的地位都是你爸爸带给你的!你要听我们的话,你是我们养的一条狗,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你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听懂了吗?白眼狼。”
戚穗听到这句话,有些心碎。这不是夸张手法,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硬生生扯开,盐水哗啦啦地冲洗她的创口。在钻心的疼痛里,她连指尖也跟着被针扎似地疼起来。好痛苦,为什么生育她的母亲会让她这么痛苦。这同样是父亲的意思,她很清楚。父亲并不看重她,所以素日也不怎么和她接触,一切有关于她的指令都由母亲代为传达。她难道是为了感受痛苦而诞生的吗?既然是白眼狼,当初为什么没询问过她心意就把她生下来呢?她诞生在这个世界,难道是她自愿的吗?
她不想这么痛苦。她没有任何义务接受这样的命运,她没有任何义务承担这样的打压。她不是一条狗。
她俯下身,深深地给母亲磕了一个头。“我知道了,母亲。”
两个月后,她在生日宴会上将代表所有上层区少爷小姐挤破头都要去的第一区欧尔莉亚学院优秀学生的徽章连同第一名徽章与一叠奖状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送给了母亲。“我的诞生,也让您受苦了。”她轻声说,“希望您收到这些能开心一点。”
程念慈当然很高兴,她被围上来的贵妇人吹捧着生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女儿。但她没注意到,她嘴里乖巧懂事的女儿正站在角落里,以一种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撑着雕龙手杖正和一群西装革履的官员聊天的孟衡——她的丈夫,带领武装队镇压无数次叛乱的伟大的武装部长。
程念慈以为女儿终于收心了,她看管的力度也降下来。但实际上戚穗从来没放弃过练武。她的哥哥是她最大的支持者。她在哥哥的帮助下偷学各种热*兵器冷兵器的使用、贴身搏斗拳击摔跤长达十年。
直到现在,她依旧每天坚持学习锻炼。
戚穗握着匕首,深呼吸。她的气息平稳绵长,如同瞄准镜一样锁定在巨犬身上的目光随之更加稳定。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Q突然回头看向她。它血色的眼睛浑浊不带一丝光亮,像一块石头。什邡青发觉Q不再追杀自己,便站在安全处回头一看,见戚穗与Q一人一犬遥遥相望。
她们动手是有前兆的。也许是一阵微风,也许是椅子摔在地上的哐当一声。也就是眨眼间,戚穗的刀已经划破了巨犬的腹部,Q再想反击,戚穗已经后退数步。她看着巨犬肚皮的伤口翻出漆黑的淤泥将其再度愈合,心道果然如此。远程武器比如子弹只会没入沼泽一样无法对Q造成任何伤害,而贴身的劈砍能造成伤害下一秒又会愈合,看似这一切无解,实则都指向了一点——纯物理攻击失效,突破口在化学或生物科技方面。
普通撒希尔工作人员的武力值都远低于戚穗几人,所以戚穗从来没有把自己携带着的定时炸弹掏出来。她都差点忘记了自己包里还有这东西。
这时候才是它正正好的用武之地。
戚穗抓着炸弹的本体,Q已经冲到了她脸上。巨掌高高抬起,下一秒就要把她踩成肉泥,和那些被骗的工作人员的血肉混在一起,成为进化的饵料。她一个滑铲冲到Q的腹底,在与刚才伤口相近的位置用匕首狠狠地划开一刀。淤泥像是被呕吐一样从伤口里冒出来,戚穗眼也不眨地把手插进去连带着炸弹也送了进去。但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淤泥感受到了异物的侵入,它们向外分泌更多粘液和泥沼要把炸弹挤出来。那粘液似乎有一定的腐蚀性,戚穗感觉手指烧起来一样疼。她连忙把炸弹掏出来塞回包里。炸弹不能失效。Q同样察觉到戚穗现在状态不佳,她咆哮着拼命地抖动、跃起,想把戚穗甩掉。戚穗的手扣紧这片蠕动的伤口不让它愈合,她的手臂、腹部、大腿肌肉都在用力,常年累积的核心力量在此时发挥出了它的效果。她牢牢地扒在Q身上,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不光如此,戚穗咬住匕首,四肢并用像蜘蛛一样一寸一寸地爬上巨犬的后背。Q出离愤怒,她被暴食贪欲占据的脑子已经很难分析出这个讨厌的家伙为什么骑到自己的背上了,但她依旧愤怒,不能杀戮、不能掠夺、不能碾碎弱者,就让她愤怒。就算Q颠得再狠,甚至主动往墙壁上撞,戚穗依旧扒在她的背上,然后用刀再度划开深深的伤口,重新准备把炸弹塞进去。
她要脱身然后在炸弹没被腐蚀之前按下爆炸按钮。她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在腾空期间她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找到最佳时机让它爆炸。但是她有同伴。
戚穗大声喊什邡青:“接住炸弹控制器!我跳开的一瞬间你就摁下去,我们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了!”
什邡青正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白裙似乎象征着柔弱,此时穿在戚穗身上却像战斗服一样灵巧。她有一本很破旧的童话书,里面记载了勇者战胜恶龙拯救公主的故事。插图里公主穿着白色的长裙,持剑的勇者骑在恶龙身上,一剑刺破了恶龙的头颅,抱着公主回到了皇宫。而此时戚穗虽然也同样穿着白裙,却像勇者一般骑在恶龙一样的巨犬之上。她不是需要等待拯救的弱者,她是可以自救的公主。
一个黑色的控制器抛向她。什邡青条件反射地接住,认真地点点头。……事实上她有些紧张,她从来没有这样被委以重任过。此时冰凉凉的控制器握在她掌心里,她抓紧了一点,忍不住手有些抖,像抓着烫手山芋。好了好了,深呼吸,什邡青,你可以的。
她凝视着黑泥怪物之上的一抹白。她很难得没有走神,因为一些精神原因,她长期无法集中注意力,但也许是命运终于眷顾她一次,她像在看慢动作一样看到白裙像翻飞的蝶翼一样飘起。她摁下了炸弹按钮。
巨大的气浪像重锤一样冲出,地上肉泥被碾成肉雨撒满整个房间。什邡青躲在最远的角落,窝的位置是特制墙的后方,所以只被淋了一身的血肉,除了耳朵被冲得有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以外,她完好无损。但她也没想到这个炸弹威力这么大,可能连戚穗都没想到。——戚穗不会被炸死了吧?她这样想着,恐惧和慌乱瞬间控制了她的大脑。她赶忙连滚带爬地冲到战场中央。
此时Q已经现了原形,那些淤泥在这里汇成了泥沼,却失去了腐蚀性,中央只剩下她的脑袋安安静静地躺着。什邡青看得头皮发麻,赶紧移开目光寻找戚穗的去向。这时她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回头就看到戚穗呲牙咧嘴地从一座废墟里爬出来。
“太好了戚姐姐,你还活着!”什邡青几乎要喜极而泣,她赶忙冲过去扶人,“没事吧?”
戚穗摇摇头,说:“我运气好,但骨头应该折了,还好没插进内脏里。”
“我背你吧?”什邡青说。
戚穗说:“不用,我变成狗恢复速度会快很多,还能走。你去找找有没有没坏的枪啊武器啊,全都装进袋子里带走。军备库的钥匙应该找不到了,凑合一下。还有给她们找找干净制服,裙子还是太显眼了。”
什邡青立马按照她的吩咐去准备。戚穗则变回狼犬形态走到了Q的脑袋旁边。她刚一靠近,Q就猛睁开眼,血红的眼瞳瞪视着她。“让我吃……我要吃……”Q喃喃着,泥沼微微涌动着吸附在戚穗的腿上,却没有半点腐蚀的能力。
“我不会让你吃的。”戚穗淡淡地说。也就是这么近的距离,戚穗发现Q只有一只眼睛是红色的,另一只眼睛呈现木然的晶体质感。
听到她的话,Q似乎有一瞬间找回了神志。她的眼睛褪去了血色,变回死水一样的漆黑。她看着戚穗,奄奄一息地说:“还是你赢了。”
“因为你被贪婪冲昏了头。”戚穗说。
Q想摇头,却发现自己只剩一颗头,晃不起来。她叹了一口气,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颗炸弹,炸得我好疼。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戚穗说:“在储物室。”
Q愣了愣,突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啊……原来如此。”
“是我杀死了自己啊。”
“你好像受伤了,如果吃掉我就能很快恢复。”她又说,“我愿意被你吃掉。”
戚穗看着她,摇摇头:“不,我不需要吃人。”
Q定定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我知道当时母亲为什么告诉我她找到命定之人了。这样就好,你永远不要成为欲望的俘虏,永远不要尝试吞噬,一旦品尝到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得的权力的味道,就永远回不了头了。”
“你是不是想去底楼破坏中央控制室?”她问。
戚穗点点头。
Q说:“当初是我协助老板建造的中心控制室,装冷却液的罐子是用结晶体做的,能防止撒希尔破坏它。但它有一个弱点,那就是顶部。我的力量不够,没法破坏它,但你可以。”
戚穗的目光柔软下来,这一刻她眼中的Q不是敌人,已经是亲密的战友,她轻声说:“谢谢你,我和其他人狼都会记得你对我们的贡献。”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戚穗想了想还是问道。
Q摇了摇头,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母亲提到了我,帮我带给母亲一句话好不好?”她突然恳求道。
“你说吧。”
“告诉她,我曾经也为她战斗过。”
她的眼睛在瞬间蒙上灰膜,笑容凝滞在她的脸上。泥沼翻滚,把她的头颅吞食成了一块空荡荡的头骨,一颗圆滚滚的玻璃球滚落在地。戚穗往后退了两步,泥沼似乎丧失了所有生机,彻底蒸发在空气里。
身后背着大包袱的什邡青靠了过来。
“走吧。”戚穗说,“我们该去和她们汇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