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穗在昏睡的近两小时里,并不是全然安稳地沉溺在梦境中。当她被迫吃下那两颗药,苦涩的腥气冲进了她的大脑,不知道是药效还是它的古怪味道真有那么大的威力,至少在那十秒内戚穗无法呼吸,她的鼻腔、咽喉、食道都被这股气味充满了,氧气似乎根本无法突破这个密度。
医生脸上的面具越来越模糊,轮廓也出现重影,恍惚间他似乎不是戴着面具,而本身就是一只兽。
“睡一觉,醒来你就是正常的狗了。”
我不是狗!也没有人能让我成为狗!她的脑袋被挤压得没有丝毫思考空间,带着突如其来的、汹涌的不甘陷入一片黑暗。
再叫醒她的是模糊柔和的声音,“过来,孩子。”温暖得像是母亲的怀抱。在一片压抑、强烈的脆弱感席卷全身的当下,她几乎要流出泪来,凭借本能往前爬了两步。但在这时,混沌的理智又突然回归。她意识到不对劲,这个声音就是诱使她进入医务室的声音,她因此吃下了药陷入昏迷,可她现在又是在何方?
“这里很安全,不要害怕。”那声音依旧轻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里,前方出现了一团萤火,伴随声音的高低忽明忽暗。借着婆娑的光影,戚穗看见满地的铁链,每一根都有她手腕粗。
在层层锁链交错的尽头是一面墙,萤火飘高,映亮了墙上钻洞而出的两条巨蟒。它们蛇身还留在墙体里,蛇首却正贪婪地啃噬着两条人类的小臂。那被吊在墙上的人,正如同吊在十字架的耶稣一样,只是更加凄惨,因为捆绑手腕的铁链变成了獠牙刺入骨肉的长蛇。而她赤*裸的双足上铐着镣铐,铁链像流水一样垂下来,一直淌到戚穗的脚边。
“你是谁?”戚穗问。
那人没有抬头,声音却温柔地绕在戚穗耳边:“我是‘人狼’的母神,人狼古摩西。”
“‘人狼’是什么?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我现在又在哪里?”
“你、我们都是‘人狼’。”她解释道,“我们既可以四肢着地变成高速度高力量高咬合力的‘狼’,也可以站起来变成高智力的两足动物‘人’。很久以前我们被母树赐予的名字是‘古摩西’,但这个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读了,所以简单一点就是‘人狼’。”
“我被关在这里是因为背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就像是梦呓,“我与撒希尔在一千三百年前签订了契约,违背了母树规定的:古摩西永不延续其他种族的后代。”
“撒希尔是谁?”
“撒希尔就是你们被关在这个地方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奴隶营的工作人员、老板、购买你们的人。撒希尔和古摩西一样是一个种族,它因父神名为撒希尔而得名。我如约养育了撒希尔的子嗣,他们却让我的孩子成为奴隶。这个地方是国家的中心,全国人民靠着我的孩子的血肉供养。我们生来是狼,他却把我的孩子训成了犬。”
“你被撒希尔欺骗了?”
“没错。当年撒希尔在宇宙中被孕育而出时只有一人。他翻过火山、横渡冰河、穿过沼泽和森林,花了整整二百二十年才来到我的面前,为我鞍前马后十五年,寸步不离,比万事万物都要贴心。”
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留下后人传承‘撒希尔’族。
整个宇宙仅‘古摩西’有通过母树孕育后代的能力,所以古摩西文明传承不断,越来越强。就算不断有新生的恐怖神明,到了年岁祂们同样要衰退成宇宙的一颗陨石。祂们没有传承,无法累积,一旦身陨不管是记忆还是传承都如同灰尘很快就飘远了。祂们抢不走古摩西的母树,祂们也无法有后人。”
“撒希尔是新生神里最弱小的一个,却为见我独行了三百年。他有一种脆弱感,很特别,和别的神明都不一样。当他说自己快要衰老时,我犹豫了。他一辈子都为了我奔波,如果从此再也不见,不是很可惜吗?所以我和他签订了契约,摘下母树结的果实送给他。而他要和我一起保卫母树。
撒希尔因此有了后人,古摩西却被母树严厉惩罚。宇宙生命是一个循环,不能有多,不能有少。撒希尔获利,我们势必就要失利。从此之后‘撒希尔’每降生一个后人,就有一个‘古摩西’要献出一半的生命与他共享。‘古摩西’越来越虚弱,她们的生命提前流逝就意味着未老先衰。她们不再强大,甚至有了弱点。
所有神明都对我们的母树虎视眈眈,我们一势弱,祂们就扑上来,要抢走母树拿去孕育祂们的后人。我以为撒希尔会帮助我们,没想到他却站在了其他神明的身后,不仅夺走了母树,还封印了我的神格,驯化了我的子民,组成一个剥削者的城市,妄图生生世世都立于我们之上。当然,我也让他付出了代价。他不能离开这座塔、这座奴隶营,因为塔底埋着我。他的神力被我封印了一千三百年,而今天就是他破除封印的日子。”
戚穗皱了皱眉,这个故事在她眼里有些荒诞。她不太理解古摩西为撒希尔延续后代的理由。不论如何,打破规则的人总要背负起因果。
“我在这里等了一千三百年,每五十年就会降生一批与众不同的‘人狼’。她们会从撒希尔的黑暗统治里苏醒,不愿屈从成为奴隶。这时她们就有了重新夺回‘古摩西’名号的资格,会听到我的召唤。”
“难道之前那么多人都没有夺回‘古摩西’吗?”
“她们对自己奴隶的身份不甘心,这是区别于其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不公平地对待、没有自我意识的人狼的一点。但她们仅仅是不甘心,她们无法反抗,她们并没有下决心反抗。她们还是继续当撒希尔的食物、还为撒希尔人工作,就为了每天一顿饲料。她们忧虑、痛苦、悲伤、郁郁寡欢,被‘撒希尔’判定是不合格的奴隶,被彻底处理掉。没有人记得她们,除了流淌到我这里的世世代代的怨恨。当然,四十年前真有人狼听到我的召唤获得了人身,但她却背叛了我。这里的人叫她Q先生,我唯一觉醒的后代朝宿敌投诚了。”
“但这并不是她们的错。”戚穗没想到自己还收获了Q的信息,但她没有细问,只是客观地说,并不害怕得罪古摩西,“一千年的奴隶生涯,源头是你。她们被强者不断驯化,因此强者更强,弱者更弱。她们找不到反抗的希望,这不是一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苏醒就足够的。”
“一个太有反抗意识的人抬起头:我要推翻你们!一群不敢说话的人缩回头。抬起的头被砍掉,剩下来的就是不再反抗的基因。他们有绝对强大足以碾压反抗者的实力,因此光是靠这样简陋的筛选就能轻松将反叛的苗头掐灭。活下来的人告诉别人:不要反抗,这样才能活着。听见忠告的人就将这句话奉为圭阜,构成了你们现在稳定的秩序。”
铁链被扯得哗哗响,那两条蛇将女人纤细的手腕绞得更紧,獠牙划破血肉,血液顺着墙往下流,那伤口又很快地愈合。在生与死的不断重组里,女人的声音第一次从遮挡着脸的杂乱发丝里钻出来,干涩喑哑:“所以我需要一个天命之人来破局,我终于等到她了,就是你。我要你帮她们逃出这个囚笼。”
戚穗对她的说的话有着微妙的错愕,但面上不显,还笑道:“天命之人可不是什么好称呼,多半都担着危险,还很麻烦。”
“你怕危险,还是怕麻烦?”
戚穗摇了摇头:“我可以救几千几百个人,但我改变不了一整个国家的秩序。人心复杂,各有叵测,更别说还有神明在注视。我不是神,我同样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那如果我给你这样的权力呢。”古摩西抬起头,发丝从她高高的鼻梁两侧散落,露出一张惨白的、枯萎的、如同破碎白瓷的脸。她的眼神很特别,不亮,反而冷寂如死海,但眉眼间透着恨,像是赌上了一切的亡命之徒:“我能把我的神格送给你。只要母树也承认你,神格就会解封,你就是唯一的古摩西,让万物繁衍的母神。”
戚穗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知道‘门’在哪里吗?”
“我知道,而且‘钥匙’在我这里。”古摩西说,“帮她们反抗这一切,我把‘钥匙’给你,还会告诉你‘门’的位置。”
通关副本有两个方法,第一个是明确副本的死亡规则和生存规则,就按照NPC给出的信息生存五到十天。第二个是世界副本,在宏大的世界观下,NPC往往不会像在玩小型游戏一样讲解规则信息让玩家通关,而是有专门的NPC知道玩家需要“门”和“钥匙”离开,玩家必须和他们做交易来获取离开副本的路。
既然这个女人知道“门”,就说明完成她的愿望是离开这个副本的主线剧情。戚穗说:“要挑动所有人的反抗情绪简单一点是要让她们发现自己是人,本应该与撒希尔人平等,共享权利,却因为一系列不合理的制度与文明变成受人奴役的狗,还要给她们更大的压力,让她们连现在的稳定都无法维持。”
“文明环境是很重要的,刚才我听了一段,撒希尔向你的族人灌输的是‘你们要顺从,你们要愚昧,你们要无攻击性,你们要爱主人,你们要享受一切主人为你们提供的美好环境——虽然你们也不知道这样的环境是不是真的,毕竟主动权不在你们手上’这样的观念。越温良的人越能忍耐,要让她们反抗,施加给她们的痛苦就要更多,要逼她们睁开眼直面剥削者的谎言。”
“这是你的办法吗?”古摩西问。
戚穗看着她:“你愿意吗?”
女人没说话,脑袋歪着,似乎在思考,又像是要睡着了。这一片孤独的世界里只有巨蟒獠牙反复穿透骨肉的闷顿声。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开口:“她们会恨我吗?”肉*体日复一日的折磨无法再带给她伤痛,心灵的沉重却让她苦不堪言。她紧闭的双眼看起来很干涩,却在这时缓缓流下了一行清泪。
“她们当然会恨。她们不仅恨你,还会恨其他人,恨所有人,恨这个世界。她们不一定会立刻组成军队反动战争,她们可能会先选择伤害自己。直到更自信,更聪明,具有领导能力的人带领她们朝这个世界的所有不公挥刀。”戚穗说,“她们痛苦,她们煎熬,这是你的孽障,是撒希尔的孽障,也是我的孽障。”
“充满恨的人就算赢得了战争也会永远失去爱的能力,没有爱、彻底割裂的世界不会幸福。我不忍心,所以我不会选择这条路。”
“那你想怎么做?”古摩西问。
“我想让她们重新获得实质的力量,变得野蛮、强大。她们将会为守护姐妹和母亲而战斗。”戚穗微笑着,漆黑的眼睛在萤火的照耀下透着光,倒映着生死之间的女人,燃烧起熊熊的火焰,“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没有反抗的力量,而是没有反抗的勇气,甚至没有反抗的念头,不知道什么是反抗。这一点我没法帮她们,你有办法吗?”
“只要把她们所有人都从囚笼里放出来就行了。她们是古摩西的女儿,天生就有野性。她们会诞生出头狼,头狼苏醒的时候,其他人也会苏醒。”古摩西说,“我会尽力向你提供一切你需要的。我会给你源源不断的力量,你和你的同伴不再需要饮食和睡眠,你们的伤口将会迅速复原。”
戚穗给她描画了一个太好的蓝图,就算这是一张大饼她也心甘情愿地吃。她是古摩西一族的起源,每一个古摩西都是她的后代。当她看到自己的女儿被掏出心脏啃食、被奴役为愚昧无知的狗、为了保持外界的和谐稳定被强行锁在某个主人身边承受他一切本会施向社会的暴力时,她为自己钉在镣铐中无法施以援手的无能而哭泣。
古摩西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想看到更多吗?”
“更多?什么?”
“看到她们的痛苦。”
戚穗想了想说:“我其实做过一些梦,梦里我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最大的黑市。其中女性是最畅销的商品。许多被卖到黑市的女人都会被论剑,生吞铁钉,敲打腹部直到死亡。这还算好。更多的黑市消费者有各种各样扭曲的怪癖,他们生剖少女的胸部做成三分熟下肚,或是将孕妇肚皮剖开吃掉其中婴孩,最后孕妇失血而死。在黑市之外,对女人的压迫也屡见不鲜。女人被视为艺术品,她们也因这样的赞美而喜悦,但艺术品是易碎的,它本身没有任何能力抵挡那些觊觎美好的暴力。”
古摩西说:“这也许是因为你梦中那个世界的女性不够强大,如果她们能通过不断的努力掌握足够的经济权和肌肉力量,那些野蛮的男人也不得不低头。Q和我说过,一切的不平等都是阶级的不平等,当世界消除剥削阶级,实现人人富裕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算掌握了经济权也不够,长期以来的文明问题是第二条拦路虎,再有钱有权的女人都会掉入父权的陷阱。但对立的从来不是性别而是文明,就像没有了女人,他们还会划分出新的美丽弱小的男人作为欺压对象。他们处心积虑构建的不是性别秩序,而是社会文化。比如男人的生殖器被他们捧为阳*具,构建出阳*具崇拜的社会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所有人。我在这个梦里还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但没法一一向你述说,这些东西说个三天三夜也不够。”
古摩西叹息:“这样看来我的女儿们所感受到的痛苦已经在梦境里传递给你了。还好撒希尔人没有生殖器,没法构建这样的文化。如果你梦里的女人并不觉得自己是狗,本来不该受到这样的虐待,还对行凶者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该多么绝望啊。”
“还好这只是一场梦。”
戚穗笑了笑:“还好这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