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太渊和神祇

魏拾骨下楼去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蓬莱洲灯火通明,地面有绵延的亭台屋舍,半空有起?伏的浮楼。因为马上要大考,岛上聚集着无数从各地涌来的学子,到处都人影重重。

抬头看,因天气不好?,天上不见?星月,灵脉的光时隐时现,衬得夜幕黑得沉郁。

有一只黑色的飞蛾落在他耳边的垂发?上,微微扇动翅膀。

他皱眉:“有事自然?会召唤你们。”

那飞蛾瑟缩一下。

他沉默片刻说:“我能有什么事?她说我几句罢了。这也是应该的。如果不是我以桃氏女为棋子……她也不至于日夜受折磨。若放在别人身上,何止骂几句这么简单…………你去吧。无召不得再来。”

飞蛾扇了扇自己的翅膀,便飞舞着迎风而上,最后?变成一个黑点,隐没在夜空中。

魏拾骨在原地站着,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空上的灵脉才转身,正要上楼,突然?驻步回头。

从岸边过来水榭的回廊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见?他看过去,彳亍着过来。人走到楼外光下,他才看清原来是殷灼月。或者应该叫他阿无。

他小?小?一个,看魏拾骨的眼神中带着警惕,显然?是很不想和他说话,但却不得不:“我听?说姐姐来了。”

魏拾骨没有回答,拢袖审视着他问:“你偷跑出来的?”眉目冷清。

蓬莱洲正处在权力交替的时候,现在处处暗涌。国宗宗主一直带着变成小?孩的殷灼月,窝在罡天斋里?面。大约也有怕被暗算的意?思。

外头的上尊们就像狼吃刺猬,无从下嘴。固然?并不知道罡天斋里?小?孩就是自己欲除之后?快的殷灼月,但四?处都有流言,说他是国宗主的私生?子。万一已经动了拿他要挟宗主的心思,他私自出来,无异就成了羊入虎口。

“人家告诉你她来了,也不知道是怀了什么心。你听?了当真?就出来?”魏拾骨笑。这也是蠢得可以。

阿无不忿,可看着比自己高这么多的成年人,他一个小?孩子还是有些胆怯。于是并不开口为自己分辩。

“她歇息了。”魏拾骨淡淡说:“你回去吧。”

小?孩不走,也不说话,垂着大脑袋站在原地不动。是要在这里?等着的意?思。

魏拾骨冷声说:“随便你。”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马上回楼中去,而是看着小?孩儿一会儿之后?,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审视着他的脸。

他变得幼小?稚气,容貌也与成年后?的殷灼月完全不同。也不怪乎所有人都认不出来。

“你还记得些什么?”魏拾骨不想高声说话,微微俯身向他。

“什么?”阿无不明白。他什么也不知道。

魏拾骨没再追问,只是俯身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许久才直起?身,说:“你既然?想见?她,那走吧,我带你去,但你手脚轻一些。她身体不大好?,很难才能入眠。”

阿无连忙点头。快步跟在他身后?。进了楼还没上去,便立刻蹑手蹑脚,生?怕弄出一点响动来。

两人上去,果然?陶九九已经睡熟了。

她才泡过药浴,露出来的肌肤泛着健康的粉色。磅礴的灵气从皮肤溢出,浮游在四?周,使得整个人熠熠生?辉。仿佛不是真?的人,而是由名贵的珍珠雕成的。

阿无呆站在那里?,只觉得眼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无论谁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他甚至都不敢走近些,生?怕惊扰了。

魏拾骨也没有上前,只与他一道远远站立的。过了一会儿,便转身示意?他与自己下楼去。

出楼后?,魏拾骨拢袖站定,问他:“你打算几时回来?”

阿无嚅嚅:“什么?”一脸迷茫。

魏拾骨不管他有没有听?懂。自顾自地说着,抬头看向天空。

阿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天上的灵脉宛如极光,美得让人不敢直视。认真?观察会发?现它?一直在有节奏起?伏,就仿佛是一个人的呼吸或心跳。

魏拾骨望着它?,喃喃地说:“经过这次回溯我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什么?”阿无惶恐。

魏拾骨轻声说:“一切都在你算计中。我们全是棋子。我是,茕独是,她也是,甚至连你自己……全天下都在局中。”

魏拾骨说着,转身看向身边小?小?的孩子许久之后?,缓缓屈膝半跪下,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到些什么,可最终一无所获,微微怔忡道:“我还以为,是我看漏了,没想到你真?的什么也没给自己留,你疯了。”

说着又笑:“也难怪我认不出来。你一点痕迹都没有给自己留。我如何能认得。我怎么能想得到,茕独带大的孩子会是你?也是,平白来个孩子,我只以为她是在哪里?捡的。”

自言自语着,神色怅惘:“茕独,被你害死了。”

…………

“我一早就很不懂。她再不懂事,也不能违背主人的意?愿,擅自离开……怪我没有深想……”

……

“现在回忆,大概是你让她带着你的残魂离开的,给她一颗小?小?的种子,让她找到合适的婴儿,种于其?身。对不对?”他扭头看向阿无。

阿无一脸茫然?,自然?无法回答他。

他不在意?,低声道:“心法外传,世人入道,也不是意?外。你留下神喻,让我灭尽天下入道修士,只是为了让它?们魂魄离体,以备后?用。呵,也是,正经来说要复活七十二亿神魂是用不上世人魂魄这种东西的。可太渊不同,她神魂里?缺的是情?、欲,其?它?的都可以在菩提境养得出来,可情?、欲不行。等她神魂真?的长好?了醒来时,这些世间魂魄便可以成为她的食物。就像饕餮案她吸食朋友、爱人、同学那样,吃得干干净净,补完自己。多完美啊,菩提境全其?神魂,天地灵脉为其?内宇心脉,世人魂魄铸其?七情?六欲。一个神祇便这样复活了。”

他说完,死死盯着阿无那双黑葡萄一般天真?的眼睛:“我没有说错吧,陶九九就是太渊。三更月里?那个太渊。对不对?”

可阿无还是一脸忐忑与惶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菩提境中,得知了一些太渊与神祇的过往。那时候我便察觉不对。虽然?菩提境是假的,但里?面的一切都是现实之倒影。也就是说,这段历史绝对是真?的。”

“什么?”阿无想跑,彳亍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想让他远一些。

“三更月是你写的,你亲自记录当年太渊生?平。描述太渊明明身为凡人,是怎么历劫登仙的过程,又讲了,她明明有身怀成为神祇之力,却又是怎么选择成为你的侍神侍奉你。你死后?,她妄图复活你,以至于铸成大错。后?来你虽然?活过来却坠道成魔。人人都说,她之后?是幡然?醒悟,所以将你诛杀……”魏拾骨眸色沉沉。

…………

“但我想,事实并非如此。她没有赢过你。等你醒过来,自己已重伤,而她已魂灭。这就是一切开端。”

魏拾骨的表情?十分复杂:“之后?,你为保存她的神躯,附于她身。所以我见?到的神祇才会是女子。你日日坐在镜前,日夜盘算要怎么办。日夜看着境中人。感叹,明明她那么活生?生?地就在你眼前,可却天人永隔。日复一日叫你心如刀割,或者,你还总会回忆她还活着的时光?她也许待你赤诚,你又是如何待她大概只有你们自己知道,终归你心中不平,万分不甘,思念成疾。可三界已然?崩塌,没有足够的凡世与灵气可再供你消耗来复活另一个神祇,又或者………就算有,你也不能再这么做了。”

魏拾骨问阿无:“是不是?”

阿远吓了一跳,想退,被他冷眼盯着,竟然?一步也不敢多动了。

“最后?你想到了菩提境。以你的神躯铸炼法器,将她的残魂放置其?中,你失去神躯,内宇灵息便散在了天地之间,把?这个贫瘠的凡世,变成灵气滂沱的福地。一面让我驻守春山维持这世间的秩序,一面让茕独带你一缕神魂入世,并散播心法培育修士。毕竟活几百年上千年的人,所经历的爱恨情?仇,可比蝼蚁一样的普通人要丰富有用得多。”

…………

“你这缕神魂虽然?小?而虚弱,与凡人无异,但却完整,只是无法承载更多记忆,如一张白纸。原本你的本意?是让茕独带你入道之后?你便可一世世地轮回,在这世间等着菩提境开那天。可惜你记忆全无,于是中间出了不少差错。出了苏吴归与茕独的这些纠葛。”

魏拾骨说得嗤笑了一声:“不过,这些差错于你而言也只是些不足为道的插曲罢了。苏吴归也好?,殷灼月也罢,茕独,甚至于我之间的曲折,又有什么所谓?只要最后?菩提境开,我照神谕把?事情?办好?便成了。你也知道我不能不听?你的话。我是神侍。我是剐了心,起?过誓的。”

魏拾骨说得轻声笑起?来:“可惜,天命岂是人力可算。即便是神祇也难窥见?命数。兜兜转转,你竟然?因茕独的死,而回去了仙冢,还进了菩提境,成了琴仰止。但那即是现实的倒影,里?面已经有一个你了,你这才屈居,成为影子。可惜菩提境虽然?认得你的气息,给了你一定的便利,可你还是在里?面耽误了不少时候才全部?想起?来。而这时候九九已经过界在庞城遇险。于是你匆忙破界赶赴,便有了殷灼月出世……”

魏拾骨一句句,口齿清楚条理明清晰。

他面前的小?孩却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稚声稚气地问:“你在说什么?”

“你害惨了茕独。”魏拾骨表情?有些伤感:“你身为神祇即便是失去了记忆,可骨子里?是做过人的。世事常理一点便透,一想便通。茕独她只是一颗石头化成人,能懂得什么世间的事?又如何知晓人情?世故?别说没有人教她,便是有人剖开来给她讲,她也听?不懂。你偏又把?她造得这么像太渊,与她日久相处,连你自己都入局中。或者你是故意?如此吗?在太渊醒来之前,你怕自己太寂寞了吗?”

…………

“如今想来,她做错了什么?即便是公主的事,她也没有错。当年仙冢神隐,偶然?出现在内宫,公主年幼无意?进入了仙冢之中,偷走了案几上太渊的灵偶,这才有了那副容貌。那种小?东西,原本丢了也没人知道。可茕独入世,听?闻公主美貌,很不服气,只觉得世间最美不可越过自己主人。这才去看。既然?见?了,自然?发?现了玉偶,又自然?要抢回来……”

……

“她错了吗?即然?没有错,何至于割头灭魂。”

“……”

“她对你确有不敬。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猜她更不知道种子里?长出来的是你。不然?哪敢放肆……”

…………

“你心思深沉,不肯信人。所有的事都只有你自己知道才会弄得今日这样……”

…………

魏拾骨一声声说。

阿无一步步退。直到挤在栏杆上退无可退。他身后?水面浩渺,有无数浮灯,仿若星光点点。他再退一步就差点掉在水里?去,一时仓皇。

魏拾骨冷淡地笑了一声:“你这副样子,实在可笑。”哪里?还有琴仰止半点威风。又哪里?有身为神祇该有的高高在上。

他说着缓缓起?身,拍拍袍上的灰尘,表情?冷淡:“不过你放心,你交待我的事,我一定办得一丝不苟。之后?罪孽我也自然?一力承担。不敢逃避。”

他面无表情?,垂眸俯视着呆呆仰头看着自己的阿无:“您等结果已经等了很久。如今终于要得偿所愿,奴在此恭贺主人。”

说着合袖躬身,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大礼,起?身后?缓缓道:“只是,如今看来,九九可并不认为沉睡着的神魂是她自己。也并不会觉得自己就是太渊。”

他道:“她可不会照任何人安排的路走。也不会再像太渊一样,让天下人都为自己私欲赴死了。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魏拾骨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言辞也是将陶九九与太渊看作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微微停顿,之后?才继续:“到最后?,结果是不是您想看到的可难说得很。哪怕我照您安排的做了,她也可能不肯受惠,反而出手干脆利落地杀了我也说不定。”说着却笑了一声,表情?也温和起?来:“她做事,总是难以预计。”

说着施施然?拂袖,做了一个告退的礼:“即便我死,也算是为主人尽忠。未有半点辜负。”说完敛眸转身缓步向楼中去。

阿无呆站着,全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看着他背影,突然?害怕起?来,转身大步跑顺着回廊向岸边跑去。很快就隐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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