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十川山故梦(六)

两人走回院中,丑娘子正带着小小的苏吴归在雪中坐禅。

不一会儿雪就落了两人一身,仿佛是雪人一般,丑娘子面目平静无波澜,垂眸守心默念心法。苏吴归却并不能适应,全身都在发抖,却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小脸青白地坐着,努力保持坐禅的姿势。

从现在为止得到的一切信息来看,丑娘子不只是抚养苏吴归,并且还是带他入道的人。之后甚至成为夫妻。

事实上,丑娘子才是这世界的第一名修士,但在后来的人们所?熟知的历史中,她却只是以‘苏宗主的惨死配偶’这一形象短暂存在。不只没有关于她修为高低的记录,甚至连她是名修士都没有人知道。

陶九九觉得?,这不像是有人刻意隐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被死守得?再严实的秘密也会有奇怪的传说,露出真相的蛛丝马迹。

这样完全绝迹,更像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所?导致的。

四周景色在飞快地变化,四季飞速交替,等一切再恢复时,已经是又一年的春季。

苏吴归长高了一些,约莫十一二岁左右,即便穿得破破烂烂,但青涩少年身姿挺拔面目如画。他背着竹篓从山里出来,远远便看到院中放着一些东西。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飞快地大步跑着冲回院中。

见?到站在庭院里丑娘子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姐姐回来了。”

看样子是,丑娘子似乎离开一段时间。

并且陶九九也注意到,丑娘子的打扮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似野人一般,她现在穿的是广袍大袍,头发样式也是寻常娘子常梳的,头上簪花十分精巧好看。走在街市上也与一般的小娘子无异。

丑娘子一见?他,便笑,招手:“你来。”

苏吴归走近些,两人一个站在回廊上头,一个站在台阶下头。

“张嘴。”丑娘子双手背在身后,笑着,眼睛弯弯像月牙。

就好像出去玩之后,带了什么伴手礼回来。

苏吴归脸红扑扑的,仰头张口。

丑娘子一把将?不知道将?什么东西,塞到了他口中。

他吓了一跳,但还是听话地咽下去。

丑娘子好开心:“你不是说喜欢竹子吗?我炼化了一种竹种。叫幽思。可以长在人身上。等它在你腹中生了根,你身上就能长出竹子来了。这样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竹子。”兴奋地问他:“开心吗?”

陶九九无法形容苏吴归的表情。

震惊与惊骇这样的词,都太没有力量。

但这就是丑娘子能做得?出来的事。

陶九九猛然想到,那天在静谷殷灼月对自己说起幽思竹,提及他做过竹人。

自己问什么是竹人。

殷灼月说,就是种竹子的人。

彼时她毫不知情,感叹:“郎君好雅致。”

殷灼月只是轻声地笑,说:“是啊。”

她扭头看身边的殷灼月,殷灼月神色淡淡的,似乎对这一幕并无太多感慨。他凝视中院中的两人,甚至还轻轻笑了一声。晚春四处落花飞舞,掉在他肩头,挂在发梢,粉色与他脸上的胭脂相辅相成,显得他神色更是温柔。

只是似乎内腑不适,微微掩了掩胸口。嘴唇惨白。

陶九九伸手扶他,他惊了一下,回头看到是她眼神才有所?缓和。

陶九九扶他在院中的石凳子上坐下。

另一边的苏吴归虽然震惊,可最终面对丑娘子并没有太多不满与愤慨,甚至还笑着说了一句:“多谢姐姐一直记挂着我。”甚至连笑容都不见?勉强。

丑娘子好开心:“可不是吗,我记得你说的,你父亲死时,血溅在庭院中的翠竹上,如?泪滴一般。我还特特地,去你的家乡,找到你故居园中的竹子呢。”

她说着,坐在台阶上兴奋地对苏吴归说:“外面的世界好热闹啊。我认识了一个人。他特别有意思。他带着我去了南湖,那边有一座桥,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每个桥洞下都会有一个月亮,十分奇怪。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说着突然停下来。

脸上的笑意淡去,目光灼灼盯着苏吴归:“可最后,我把面纱拿下来时,他脸上的表情我不喜欢。我喜欢别人对我笑,他看着我却不笑了,我根本就是个怪物。人不会长成这样。我对你这么好,时时想着你,你却一直在骗我。”

说完,便一把推开台阶下的苏吴归,大步离开了。

明明之前还开心的。

她的欢喜和愤怒似乎可以完全分开来。

苏吴归惊惶,跟着后面追,她只说:“我再也不会理你!”猛然发力旋身拂袖,袖风所到之处罡气如?刀,击飞了苏吴归,割得他满身都是血。

丑娘子这一走,走得十分突然。

一开始陶九九也像苏吴归一样,以为她只是一时气愤,过几个日出日落她又会回来了。

但却再也没有。

苏吴归一直站在院中等着。大风大雨雷电交加,也寸步不移。

他身上的竹子很快就在他脊椎里破土而出。那种生生撕裂的疼,叫他像疯了一样在地上挣扎。可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叫喊声。就好像他生来就是哑巴。大概是因为谨记丑娘子的话?,所?以不肯发出声音。

但不论他如?何遵循丑娘子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不去做一件她不喜欢的事。丑娘子都没有再回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苏吴归才相信自己等的人,是不会回来了。他费力地修剪好自己身上的竹枝后,带着少少的行李,离开了这里。

直到日出日落又过了一年循环。一平线上才又再出了他的身影。

他身边跟着的是丑娘子无疑。

丑娘子搀扶着他神色惶惶,他则好像受了什么伤,连行动都不是很方便。

丑娘子扶着他走进这已经破坏的故居,小心翼翼地照顾他,日夜不休。

可她笨拙,一点小事也做不好,不是切菜切到自己的手,就是出去采回来的蘑菇有毒。

好在她晓得?,先自己吃了试试,没有毒到苏吴归,只是毒得?自己神智失常上吐下泻了二天。

后没法子,便去河里抓鱼。

要不是苏吴归醒得?及时,她恐怕就掉在湖里淹死了。

只是苏吴归身体未愈,又下水受凉,接下来又病了好些时候。

她着急坐在榻边担忧得直哭。苏吴归偶尔转醒,还要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等苏吴归终于可以坐起来吃点东西时,就能坐禅了。

每日调息之下,身体这才一点点地恢复过来。

两人在这里,生活得很平静。

春日里,苏吴归坐在院中坐禅时,丑娘子便会拿了剪子细细地帮他修剪身上的竹枝。并把这些竹子都收集起来。仿佛这也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苏吴归觉得?,这与收集落发无异,实在有些傻。

但拗不过,便与她在闲时,拿些落竹来雕刻些东西打发时候。

丑娘子手脚笨拙,花好几天,才雕了个竹牌出来,大概是想仿做玉雕,可因她手力不继,只在竹牌子表面,刻画了些浅浅的痕迹,细线杂乱也看不出雕的什么来。

她把这竹牌郑重地交到苏吴归手中。给?他佩戴在腰上。

有些赧然:“公子应佩玉。可我没有玉了。”面容虽然丑陋,可那神态却与少女娇羞无异:“世间容不下我这样丑陋的人,多谢你救我,给?我栖身之所?。”

其实苏吴归与她一起时,性格实在有些乖僻。

有时候陶九九看着都恨不得?打他,但丑娘子却脾气好得很,擅于容忍。

从没有说一句苏吴归不好的话?。甚至在他几次修行出了岔子昏迷的时候,还低声安慰,说了些诸如“不是你的错”“你在这世间无人教导才会如?此”“你不知道那样是不对的才会那么做”“但你其实都是好心”。

看到他身上落下的很多旧伤,也只垂泪,说:“若我能早些与你相识,就好了。”

这些话?,叫陶九九听得莫名其妙。

殷灼月站在一边,只沉默看着。脸上连笑容也没有。

无悲无喜。

只是对陶九九说:“是不是很奇怪?”

陶九九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这个丑娘子确实很奇怪。

以她之前的种种言行来看,她本身可以说是那种,为恶而不知恶的人。她一直以为自己对苏吴归很好。根本没有能力知道自己在做恶。更何来宽宥。

可陡然之间,却变成了一个善良体贴的人。甚至能原谅苏吴归受她教导而变得?乖僻的言行。说出那么有道理的安慰人的话?。

殷灼月笑了笑说:“她当时说要做公主,不是玩笑。”他注视着面前的丑娘子,却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女人:“她以毕身修为为赌注,找机会与公主交换的身躯。你面前的这个,不是她,而是谛天皇帝的亲妹妹,吉山公主。吉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心思纯善。陡然变成最丑陋的人,失去一切,也丝毫没有转变性情。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着,看向陶九九目光深邃:“因?为本性是世界上坚硬的东西,稳如磐石,千万般亦不可移转分毫。吉山就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因?为自己的际遇而变得?猥琐嫉愤。苏吴归不配遇见?她。”

陶九九心中震撼。

那么,最后说是公主虐杀了丑娘子,不如?说是丑娘子虐杀了公主。

苏吴归当时把那美丽的头颅割下来,不过是把原本属于吉山公主的东西还给?她而已。

两人身边的幻境仍然在继续。

苏吴归与丑娘子这段平静的生活会结束,是因为有一次丑娘子带回来一个快死的伤患。

那人说是在山中打猎,遇到了妖兽而受伤。

苏吴归以术法救活了这个人之后,这个人当时虽然千恩万谢,可回去便纠集了许多村民,前来讨伐‘妖人’。

苏吴归和丑娘子携手逃离。画面也渐渐淡去。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了。如?果没有这个猎人,说不定两人会在山中终老。

幻境就这样消失着,收成了一个光点。

陶九九回头四顾,她和殷灼月仍站在院中,只是这屋舍不知道已经过多少年的风雨,屋梁早就塌了,木、石风化?,只剩下微小的痕迹,和满地的野草。

此时山间寂静,天边隐约有红霞。

似乎是天已经快亮了。

殷灼月手中的幽思竹也随着幻境的消散化成了粉末。风一吹便消失在空气中。而在幽思竹消失后,却又产生了许多光斑,它们集汇在一起,归聚后没入到他的额间。

似乎是幽思竹一直在汲取他的修为,而在一切回忆都被重现之后,幽思竹灭,又将?一切修为都归还于他了。

殷灼月的脸色,一瞬间便好转了不少。唇色也重新红润起来。

就在陶九九正想向他确认,这个丑娘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突然天边有人影疾驰而来。

殷灼月这次却连头都没有回,只是猛一甩袖,便见灵光万丈向天空而去。

在灵光击中对方的瞬间,什么东西在空中猛然崩裂,灵光过去,半空中的人看着似乎摇摇欲坠,殷灼月轻声说:“你以为我是不如?你们,才居于外岛的吗?无知的老东西,再不滚我就亲手把你埋在这儿。”

明明声音并不大,可天上的人似乎听见了,固然不忿,但还是御风离开,消失在天际。

殷灼月却也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轻松,在对方走后,他吐了好大一口血,只示意陶九九过去。随后拉着她,虚弱地单手结印,一个转身,两个人竟然就出现在了一所?庭院之中。

只是陶九九扶不住他,反被他带着栽倒了在地上。

陶九九挣扎着推开昏迷的殷灼月爬起来,转头看向荒芜的院落。

“有没有人?”她高声问。

但除了树枝上的鸟鸣,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又快步在这宅中转了一圈,确定这里真的没有人之后,不得?不自己一个人,想办法把殷灼月拖到屋中榻上安置。

好在,虽然背是背不动,但扯着一条腿拖是能拖得?动的。

殷灼月后脑勺在台阶上磕得?砰砰砰地响,却也一点都没有要转醒的意思。

看来是真的内伤有些重。

屋中灰是很厚,但起码比躺在地上好些。把人弄上去之后,陶九九缓了半天才缓过来。

她身上的刺痛又回来了。

或者不叫回来。

毕竟也一直没有消失过。只是没那么痛而已。

现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恢复了原有的疼痛指数,叫她一时难以适应。

她扶着门框闭眸站了半天。

榻上的殷灼月似乎恢复了些神智,悠悠转醒后,半抬眸,叫她到榻边去。伸手摸摸她锁骨中间的位置。

那下面就是内丹所在。

轻声询问:“痛吗?”

陶九九立刻表示:“不疼。”她怕自己万一说痛,殷灼月会关切地告诉她死了就不痛了。

“小舅舅可以召来金浊吗?”

殷灼月摇头:“他受伤了。正在调养。”

“那……可以召来别人吗?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你想死吗?”殷灼月温声问。

陶九九头摇得?非常爽快。

“我也不想。”殷灼月淡淡道:“苏吴归施术以渭水为界,阻妖魔于河西界外。这句话你听说过吧?这里就是渭水河以西的鬼域,琉璃殿即便稍后发现我是强弩之末,也是不敢过渭水的。我们得在这里呆些时候。等我将?这股修为重新压入灵脉,再动身回内域去。”

说着歪头看向榻边的陶九九:“你是不是在想,自己偷偷一个人回去就行了?我死在这里,反而更好。”

陶九九干笑:“小舅舅哪里的话??”。心里骂骂咧咧。

殷灼月轻笑了一声,不追究这件事,只说:“你还没有问过,我原本想从你身上拿回来的是什么。”

陶九九很想回答说,不论是什么,老子都不会给?你的!

但表面上很识相:“小舅舅先是想从我身上拿回来的是什么?快告诉我吧。”

“我每天以灵气附于棘鞭,灌打进入你体内,用以压制心丹以免排异导致你暴毙。数日下来,已经不少了。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修为而已。”

陶九九并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一时怔住。

“所?以,你别想着一个人可以逃。我以修为助你压制这么久了,你身上的灵脉已经习惯了每天定时得到滋养,并借此滋养来对抗心丹的排异。如?果在你完全化用内丹之前,陡然停止供养的话?,灵脉崩坏,你会死得很快。”

说完似乎累了,闭眸:“出去吧。你肚子太吵闹。去找些东西吃。”说完深深地松了口气,便沉沉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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