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青梅竹马

陶九九提及想让戚不病帮自己补课。

戚不病自然不会推辞:“那……那你搬我家住吧。”他每日有家里的?马车送来,下学之后又有车来接。

公学府内课时排得紧,一天下来一分钟课间都没有,也只有晚上是闲时。

陶九九震惊,她才刚入学就搬到男同学家里住!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

戚不病便立刻红着脸说:“是我冒昧,还?是我搬到学府里来住。这样晚上便有时候了。”

说完抱着书转头就跑。

他家下人不能进来,还?在学府门口等着接他。

陶九九看着他大步跑走的背影,很想喊一声,大哥!你把我的?笔墨也抱走了啊。

戚不病当天夜里,就在天字号学生院子里住下来。

他不止自己带了被褥、吃的?,还?给陶九九也带了。并熏香、驱虫、书本、衣物。一应俱全。

丽水和阿布无声看着陶九九坐在那里吃点心,戚不病一趟趟往她那里搬东西。

趁着着戚不病出去,丽水忍不住,跟着出去,叫住了戚不病:“你……你们原本就认识吗?”

小娘子脸颊飞霞。但实在太想显得自己没有私心,使得表情过?于不自然。

“不相识。”戚不病说。

“那……”

戚不病打断她的?话:“我只是对她一见?倾心罢了。”脸涨红得像煮熟的?大虾。

丽水闹了个大红脸。姑娘家家的?,这种话怎么好随便听。可心里着实不是滋味。扭头就要走,却见陶九九就站在门口,吃着点心看着两人。

一时之间丽水脸更红了,快步头也不回地跑了。

戚不病手里还?搬着东西,此时强作镇定,走近些小声对陶九九结结巴巴地说:“只是托词。我们一同?落过难,杀过?妖邪,你在我兄妹最难的时候,倾囊相助。我一世也不会忘记。”

“我知道。”陶九九连忙解释:“我没有误会你真的?对我一见?倾心。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怕你误会……”戚不病立刻说。可又怕这样过于直白,连忙解释:“也不是说你就误会了……这个……”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可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就是,就是,就是告诉你。那个……那个……你不要把我当外人。我也不把你当外人。”

陶九九说:“我没把你当外人呀。”

“恩。”戚不病不敢与她对视,拿着东西匆匆进进,把书本纸笔在窗前的?案几上摆开?,端正坐下,清了清喉咙正色:“那我们从第一课开始补起。”

陶九九入座,拿起笔表情也认真起来。

有戚不病帮她补习,学业也并没有太轻松,因为日常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白天学了一堆,晚上又在继续学,她根本没有时间复习学过的?课,只得在戚不病给自己讲完课去睡之后,她自己继续掌灯多做些练习以此巩固。

戚不病起夜,便看到她这边的窗户还开?着,一颗猫猫头坐在窗前灯下,嘟囔着什么写写画画。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人这样刻苦,就是他自己虽然说有一腔上进心,可也没有做到这个地步的?。想想便回去穿上衣服,拿着书本端着烛台,在院中树下的?石桌上坐下。

陶九九看到,便也把自己的?书本笔墨拿来。

戚不病忍不住问她:“如此……会不会太疲累?”

陶九九像是开玩笑说:“我结不了丹,会死的。疲累些也没什么。”

两人坐在夜色中的?花树下,相视一笑,便开始各复习各的?。

在学府中的时间,过?得倒是飞快。

接下来几个月,两个人日日如此。没有一天懈怠。连清池院那边都听说了,鹤院有两个极为刻苦的学子。

陶九九甚至觉得文先生对自己是不是和气了些。

因为文先生偶尔讲着课,会突然停下来问她:“你听懂了吗?”

她自然是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文先生也不嫌烦,虽然当堂不答,但下课后会多留那么一会儿,点拨几句,对她也很有进益。

不知道是不是陶九九的?错觉,甚至原本一开?始还?有些挑衅她的人,但自从她每天和戚不病埋头苦读,反而一切太平了,没人再?来惹她,真是奇怪。

不过?就这样,每天睡觉的?时候都不足五个小时,完全没有空闲理别的事。日子也实在过得非常简单而专注。

一转眼就到了来年的?七月。

连中间的新年,她也是在戚家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都城家里没有来给信给她,桃氏夫妻不止没有来看过?她,连下仆都没有差一个到浮畈来。

只有金浊来了两次,似乎是怕她在这里打着桃氏的名号作威作福。

来了之后,发现她虽然吃好喝好,但和桃家没关系,再?加上,日夜苦读,实在很有进步,脑袋也可以说是非常灵光,便也就没有说什么。

陶九九和不病还?有长生,过?了三个人在浮畈的?第一个新年。

金浊送了一袋新米来。说是蓬莱洲的习俗。新年要吃新米。新米煮酒,越吃越有。

陶九九便留着金浊,在戚府一齐吃了一碗新米酒粥。

戚府还?买了好多的?烟花一起去放。

她对不病和长生只说金浊是自己的?远房亲戚。

金浊有些高兴,他没有过?过?新年。

蓬莱洲虽然有吃新米的?习俗,但是不过?年的。烟花并不少见?,可他没有放过,总觉得是小孩子才玩的玩意。现在却又觉得太好玩了。

不过?看到陶九九守完了岁又去读书,还?是有些忍不住:“也不至于这么刻苦吧。”

回去免不得要在殷灼月面前说:“这么用功,肯定是想家了。她才多大,会这样也不奇怪。”

殷灼月因为血契,这一向身体都不好。不见?客,亦不出门。

只有春娘子每个月回蓬莱洲时,他会见?一见?。除此之外的?外客,想也不用想。

往来的人少了‘停云林深处’就更显得安静。

虽然说蓬莱洲不过?年,但其它各处,起码挂个红灯笼,可他这里,连红灯笼都没有一个。

难免凄凉。

听了金浊帮陶九九说话,穿着中衣散着头发坐在窗前的?殷灼月只淡淡说:“知道了。”并没有太多表示。

不过?之后拿着书看了半天,却一页也没有翻。

也不知道在凝视想什么。

正逢着春娘子来,进去与他见?礼,他也没有应声。

春娘子走上前去,他才猛然惊觉,扭头一见?到她,便下意识地侧了侧头,似乎不愿意看到她的?脸。

春娘子毫不在意,把自己做的?点心奉到他桌上。

又陪坐了一会儿才由侍人送走。

金浊静侍在外面,更觉得主人难以琢磨,这位春娘子如果就是再世的?夫人,真的?不用培养培养感情吗?那你把人找回来干嘛来了?

又感叹,把仇人的头架在情人身上,真是烂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昏招。

待到次年,也就是平成16年9月,陶九九进书院就已经有十?个月了。

她已经察觉不大妙。

文先生的?课,才讲到了竖字的?第一千零一种变体。

要把四种笔画的变??讲完,起码要四年。

第五年才会开?始学心法?。

因为心法?是用颂字写的?,如果不学完字,根本读不通。所以前四年是必须要学好的?基础。

可陶九九没有这长的时间。她只剩下两个月了。

贾宝贝那边越来越忙,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情况越来越紧张。

贾宝贝之前帮她顺延时间到一年的时候,不知道是以什么做保的?。但她感觉,要是两个月之后,自己还?没有结丹,可能不止她,连贾宝贝都会出事。

关键是颂字艰深,要入道,基础的?东西有太多要学,实在是急不来的。

她这几个月,绞尽脑汁地向文先生套话,也并没有打听到什么速成之法?。

但用文先生的?话说,天下万事皆有捷径,但捷径往往直通幽府死路。万不可多迈一步上去。所以绝不肯在这方面指教什么了。

可不能再拖了。

什么方法都可以,现在已经不是顾这些的?时候了。

隐九九心浮气躁,上课也上得心不在焉,被文先生点起来两回,一个问题也没有答对。文先生当堂痛斥了她一通,下课后还在生气,夹起书就走,也不再?像往常一样问她有没有不懂的?地方了。

戚不病走过来帮她收拾书册,两人出去一路无话,戚不病问了她两次:“想要吃什么?我叫下仆去买。”她都没有听见。

只是因为有些事还?没有下决心,若有所思,步子走得飞快。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处理公学府日常事务的静楼时。

一直闷头狂走的陶九九却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看向静楼上。

戚不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三楼上有三五个人站在廊下说话。

声音并不高,所以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其中一人笑吟吟的?,面向这边站着,看打扮并不是公学府的?先生。应该是外来的客人。

戚不病认真看了几眼,眼生。

陶九九拦下一个学府杂役,指着那个人问来历:“那是不是黑甲的张恒?”

杂役回说,确实就是张恒,也是学府里的?贵客:“他以前是本学府出身,后来过了大考,去了国宗。每年九月都会回来,拜见?当年教导过他的?大文先生的?遗孀小文先生,并与大文先生的?牌位把酒言欢一番。次次喝得烂醉,到次日才会被仆人抬走。听说大文先生在世的?时候,是很喜欢他的?。”

等杂役走了。

站在陶九九身后的戚不病清晰地听见陶九九喃喃说了一句:“真是好运气”又似乎说:“总归你也该死。”

戚不病觉得,怕不是自己听错了吧?

之后陶九九并不多话,一路都沉着脸。

两人回了宿舍,戚不病正想说拿了书册开?始给陶九九补课,但陶九九却只说今天有点不舒服,又请他帮忙叫家里的?下仆去拿些药来。说完便进了女子住的那间,就再没有出来。

因下仆都是在公学府小门外候着不能进来的,戚不病要有吩咐,只能去小门那边告诉。但他匆匆走到半路,却猛然止步。

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陶九九的?反常,不像是真的?生病。

等他调头再回宿舍,女子住所中陶九九的?铺位果然是空的?。

戚不病沉着脸,向与陶九九同?宿舍的?丽水问。

丽水说:“你走后她就走了。看方向,是去了先生们住的?东院。应该是有什么问题,要去请教文先生,或是白日里堂上没有好好听,前去赔罪。”

见?戚不病脸色难看,问他:“怎么了?”

戚不病只说:“没什么。”扭头就走,但走到门口,又想起来,跑回宿舍去拿了书册在手上。

等他跑到文先生的?院子,便见陶九九果然在,她陪在文先生身边,帮文先生矫正文稿上的?错字。

文先生眼睛不大好了,日常还?在做誊写典籍的?事。但她本人是不会颂法?的?,凡写错了字,便只能将竹简上的?字刮下来,再?重写。

因她年迈,手劲已经没那么大,刮字有些为难。陶九九入了公学府之后,就时常会过?来帮她刮字。

今天陶九九过?来,文先生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不过?省不得坐在旁边,边翻页誊写另一册书,边说陶九九今天上课听得并不仔细。

陶九九只笑说:“是。”手里慢悠悠地刮着简,时不时俯身吹一吹。

像是无意地,又问:“我听说有一位姓张的?大人,来看先生了。还?想着要不要今日就不来呢。但来了,却并不见?客人,想来是我听错了。”

文先生颤颤巍巍地拿着笔,誊写得十?分专心,口中心不在焉:“张恒吗?他在后面陪大文先生浅饮几杯。等天亮,自有下人来扶他走。不必管他。”

“看来他可真是个酒鬼呀。要喝成那副样子吗。”

文先生写完了一段,停笔松了口气,说:“每年总是这样。心有不平吧。他在学府里时也十?分上进,和你、戚不病差不多,读书的?天赋也好,可谓过?目不忘。可惜。他生错了人家。大文先生在时,对他很好。如父子至亲。”

陶九九便不再?说这件事,只突然‘哎呀’了一声,拿起手里的?竹简惊道:“先生!”

竟然是失手,把整卷竹简的?绳子都弄散了。一片片的?简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

只连声说对不住:“我帮先生重新串起来。还?好我过?目不忘,知道顺序。”

文先生很生气。忍不住要高声说她:“今日一整天,你都这样不精心。”

“我今日一定弄好,不弄好便不去睡觉。”陶九九连忙说。

文先生怒气冲冲,别看是七八十岁的?人,骂人还是中气十?足:“自然该如此!”

心疼地把那些旧绳全收拢起来。收着大约是无意,抬头向门口看来。

戚不病下意识地闪身,避开了视线,静静站在墙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就这样一直站在墙下没有动,天上的?月亮从低到高,拉着他的?影子变长变短,学府中寂静,少有喧哗,他站在月色下,听着院中的?响动。

有一些声音应该是文先生发出来的,又重又响,是因为她耳朵不好的缘故。

轻一些的?则是陶九九。

沙沙的?声音,是她在将竹简铺在纸上,按顺序排好。还?有绳子落在垫脚的?锦席上的?声音——这声音轻很多。

里面没有人再说话,只是各做各的?事。

戚不病听着,心情奇怪得很——明明知道有什么事会发生,却似乎又感受到了宁静,甚至有些莫名开?心。

到了后半夜,文先生大概是去睡了。

戚不病静站着,好像入定,偶尔会想到与陶九九相识之后的一些点滴。

他在想,看来确实有什么事陶九九并没有告诉自己。

虽然她看上去好像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可在这表面之下,她有着最重心思。一丁点也不想让外人知道。

他是外人。

可他怎么能是外人呢?

她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与长生这样萍水相逢的人,他和她一起共历生死,乃至他一直在等而她应约而来。

这些事过?去,两人早就是相互不可取代的?人了。

因为发生的?一切,不可复制。

他不会再?有那样落魄的?时候,世上也不会再?有一个她。

戚不病这样想着,突然回过?神,发现院中的?声音什么时候停了。

他面无表情,将鞋子脱下来,无声无息地进院去。

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对着这边的回廊上,有一条长长的案几,上面摆得满满的?,一大堆已经重新系在一起竹简,但案上的?烛台已经灭了。

哪怕是文先生来了看到这样的场景,也只会以为,是因为蜡烛不小心灭了,原本应该坐在这里系竹简的?人,才会离开的?。

至于干什么去了,也显而易见?。自然是去找火折子。

可她到底去了哪儿,又要做什么?

戚不病迈步走上台阶,步入回廊之后,便径直向内舍去。

大文先生的?牌位被放在院子最里头最僻静的?屋子里。

戚不病去过几回,是去帮着文先生打扫。

在回廊转过三个弯时,他隐约似乎听到有什么声音,像是有东西摔了,但只有一声,等再?认真去听的时候,夜色又一片宁静了。

他加快了步伐。

身材清瘦的少年,面无表情在夜色下的?回廊急步而行,大袍衣摆随着他的?动作翻飞不止,仿若繁花盛放。

行至一处屋舍外,他猛然止步。

祭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中勉强能看到里面灯火通明,有人倒在地上,而一个身影俯身不知道在做什么。

许久,那身影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微微松了口气,立刻就将手里的?东西,一口吞了下去。

门缝虽小,但门外的?戚不病看得清楚。自然也知道那是谁。

他心跳得太快,驻步站了好久,才举步向那边去。

从门口漏出来的光,洒在他身上,也照在了他的?脸。

他一把推开了门。

眼前豁然开朗。

牌位倒在地上,酒菜被掀翻,那个曾站在三楼上的?来客则倒在地上,胸口被挖得稀烂。

坐在死者?身前的?正是凶手,此时猛然回首向他看来。

那不是陶九九又是谁。

她身上全是血,不知道吃过?什么,新鲜的?血液顺着嘴角流淌下来。面目或许是有些狰狞,但戚不病,却心里一松。

她吃的?一定是心丹。

于是让他突然想起,最开?始陶九九说的话。

她当时说不结丹会死,不是开玩笑的?。

其实她并没有把他当成外人。而是在一早,就把自己的?危机告诉了他。

只是他过?于愚钝。不能体会。她才一个人挺而走险。因为她以为,世上没有人会帮她。

“你快去整理干净。文先生快要起夜了。”他收回落在狰狞伤口上的?目光,看向怔怔看着自己的?少女。

他面前的?少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来走了几步,但又犹豫,停下来回头看他,想说什么,可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表情镇定,催促:“有什么话之后再说。现在快去,不然来不及了。这里不用管。我会处理的?。”

陶九九虽然迟疑,但确实没有时间婆婆妈妈。调头快步就走。

戚不病站在血泊中,垂眸看着喝得烂醉被挖了心丹都没有知觉的?‘客人’。

人还没有死,胸膛起伏。陶九九在驿所的?时候一刀砍下去,雷厉风行,可在这里下手却不够有力。

这位‘客人’,也是可笑。公学府内,一向有护颂。为防止学子学习颂法?时出事,所有颂法?一律在公学府地界内不能生效。可以说是颂法?禁地。这位客人明知道是这样,却还这么大胆,喝得完全失去意识。想来这种人,活着也难成什么大器。

黑甲张恒?

他隐约记得,陶九九有讲过原氏公子死时,就是这个张恒所迫害。后来她死,似乎也与这个人有关。

戚不病伸手抱住这个人的?头,审视着这张脸,就是这个人?

他长得很普通。看不出来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听文先生之前说话,他在修行上也是难成大器的庸才。

现在胸口这么大的伤,却仍然醉死得没有任何知觉,口中甚至还在喃喃自语,嘻嘻低笑。

戚不病注视自己手中这颗头许久,随后敏捷地用力一拧。干脆利落地‘咔嚓’一声。那人便如死鱼一样,胸膛不再?起伏,完全安静下来。

他吐了口浊气站起来,厌恶地看看被血染脏的衣角。

不论是企图侵占他家财的?‘远房亲戚’,还?是这个难成大事的?‘客人’,怎么都这样呢?连死也不肯死得少给人添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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