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竹人

远处三三两两的达官贵人及其家眷正在童子的引领下,在附近欣赏黄昏之美。

更远处,喧哗之声渐近,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的正是黑甲。半空中有人御剑,目标也显而易见。

眼看着对方以一秒百米的速度接近。

陶九九半跪在原地,双手按在李哥胸前的窟窿上纹丝未动。

李哥:“我感觉我要哭了。我早就知道,你爱慕着我,毕竟我这样的人才,一般的漂亮小姑娘是很难把持得住,唉,可我……”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陶九九一声震惊天地的干嚎:“救命啊,来人啊,殷灼月没穿衣服在外面乱跑啊!”

李哥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那群富户高门的观光客可不就听见了吗,边高声痛斥:“怎有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边秒速狂奔而?来,动若脱兔。

黑甲已经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但并不在意,他?表情森冷,边急驰边于手中凝出刺目的华光,人虽未至,术法将?来。

就在这时候,陶九九抢先高喊:“皇子殿下微服出游,国宗却意图借此机会残害皇室血脉,想造反不成?!”直向黑甲张恒问道。

那些赶着来看果男狂奔,还在搜寻到底果奔的殷灼月在哪的人,顿时哗然。

什么??

他?们顺着声音越过?花丛,挤出来齐齐看向陶九九这边,又看狂奔而?来杀机满满的黑甲,不由得掩唇低呼。

他?们是认得的,这是羽翼卫!

新帝的亲兵。

黑甲动作一顿,他?身后的人也一时犹疑不定。

但这不过?是瞬间。

下一秒黑甲手中原本渐渐黯淡的华光,又再‘嘭’地重燃,森森的目光猛地盯向陶九九。

李哥比他?反应还要快,挣扎着大叫一声:“此女子腹中有我皇室骨血。你们想杀我儿!”

惨然哀嚎:“皇兄救我!陛下救我!父皇一死,国宗这些老神棍要造反啦。”

口中喊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指着黑甲的方向,满脸悲愤,但没挺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翻了个白眼就昏厥倒地。

陶九九惨叫:“哎呀!我的殿下!你不要死啊,你还没有见过?我们未出世的孩儿!”扑上去按住李哥的伤。口中悲泣不止。

黑甲不甘,可看了看那些虽然不出声,却把这一场大戏全看在眼中的人们。却有些犹豫。

要是一般的平民或是仆役们还好说。

可偏偏不是。

来这里祈福的,全是要员家眷、富贵高门。

他?即便有一万个不甘,可这时候也不得不收起杀机,不然新帝都要受人诟病。

他?也到底是八面玲珑的人,闻声顿时大惊道:“什么?这竟然是十七殿下?怎会如此?”

踉跄着大步奔至,远远就跪伏高呼:“臣万死啊!”

陶九九怒骂:“还有时候讲这种虚礼,还不快与殿下好生医治?我与你们说清楚,殿下不过?流了些血,若是不治,一定就是你们故意害死他?的!”

外面这些响动,一丝不差地全落在苏吴归殿中站立的人耳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金衣童子金浊,此时正候在殷灼月身边,怒冲冲:“郎君,她竟然敢污了郎君的名声。早先郎君就不该放她生?路。我这就去杀了她!”

走了几步回头,却见自己主人冷冷看着自己,不情不愿地停下步子来。

嘴上要强得很:“她掺和?在皇家这滩污水里,不必我去,也活不过?今天,现时就得死在外头。张恒是何等小人,还能拿她没有办法吗。”

殷灼月没有理他?,只是上前几步,走到苏吴归的供案前,抬头看着挂悬的画像。

苏吴归少有人拜,虽然打扫得干净,但这里与其它殿相比,显得过?分寂寥。

他?伸手轻轻抚过?画像落款处的‘青风居士’四个字。

此时外面发生什么,他?不用听都知道。

一切已尘埃落定。

新帝容不下自己这个受宠的四弟,容不下先皇口中最亲昵的幺儿,也容不下对他承位的猜忌。

但十七皇子四处躲躲藏藏地还好解决,现在陶九九被逼到死角,索性摊开来全摆到了台面上,新帝却是暂时有些束手无?策了。

羽翼卫作为他的狗,自然也忌惮。生?怕污浊了新帝的名声,让他落个才?继位就残害手足的恶名,叫原本就名不正言不顺的继位,更受人诟病。

何况,十七皇子无?论如何是不能这样大张旗鼓死在蓬莱洲的。

国宗不会答应。

张恒虽然听令于新帝,可他更忌惮内岛的尊长们。

“郎君?”金浊扬着肉乎乎的包子脸,踮起脚看他?的表情,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似乎长进了些,有了些心肝,这可太好了。”

金浊兴冲冲地问:“郎君说的是谁呀?”

殷灼月没有回答。

等外头闹哄哄的人全走了,完全静下来,他?才?踱步出去。

有几个小童子正在清扫台阶上的血迹。

那么大一滩,从远处,淅淅沥沥地过来。看来确实是伤得很重。

见到他出来,小童子急忙敛眸退到一边。

他?走了几步,停下问童子:“十七皇子被安置到哪里去了?”

童子不敢抬头,只保持着姿势,垂首应声:“尊上,十七皇子已被送到医庐去了。内岛传来话,请覆云殿的那位来予他?医治。不过?听说失血过?多心脉受损,恐怕是要費些事了。”

殷灼月听了,只慢悠悠地顺着偏僻的小径向内岛去。

路上偶尔遇到几个提着灯结伴夜游的香客,给这些人引路的小童,看到他都连忙退到一边,称一声“灼月君”齐齐见礼。

那些香客一听,便忍不住上下打量他,以袖掩面轻笑。

金浊气死了:“郎君,全怪那个小娘子!胡说八道。”

殷灼月倒是没什么反应。

金浊抓抓脑袋,觉得今日主人似乎不同了。可要说哪里不同,一时也说不出来。

硬要讲一个的话,就是殷灼月从来不会到外岛来,更不会去苏吴归的祭殿。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亲自过来了。

再要讲一个怪事,就是殷灼月手里多了个竹牌。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做工又差,又寒酸。

不过?竹子本身确实是名贵。看上去应该是‘幽思’,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竹子。

据说那玩意儿不好活。

虽然从成竹上摘下一片叶子种下,便能长成新的,可种在泥里是养不活的,得种在婴儿身上,与人一同长大。

因为此竹甚美,很多年前许多高门大户专门买婴儿回来,种上幽思叶,就是为了得到这种竹子。

那些婴儿被称为竹人。他?们一生?都负竹而行,说是人,其实更像是栽种了竹子的花盆。

达官显贵们出行、设宴、游猎,都会让他们随行。远远的竹林茂密挺拔,幽幽翠色逼人。近则可以挡风遮日。

不过?这种竹子已经绝迹很久了。

至于这块竹牌,大概因为年代久远,本身的幽翠之色已褪去许多,与普通竹子差别不大。若不是知道幽思是什么的人,绝认不出来。

真是奇怪,平白从哪里多了块竹片,自己明明一直跟在主人身边呀。

金浊陪着殷灼月慢悠悠地走。

前面的殷灼月突然停下来。

他?顺着殷灼月的目光,便看到不远处正是医庐。

庐外的小径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黑甲张恒。

另一个背着光,看不大清楚。只隐约看得出是个女子。

因为夜色太静,两人说话的声音站在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

张恒语气并不客气,质问:“你身上只有一个心跳,哪来的孕?”

对方震惊:“啊?竟然已被你用颂法毫无痕迹打掉了?”捂着胸口泫然欲泣:“你好歹毒!趁着殿下未醒,就想害死我们母子。”

张恒大约也没见过?这样信口雌黄的人。

冷笑盯着面前的女子,目光阴鸷如嗜血的野兽:“你以为你空口一句,行得通吗?我将?你斩杀于此又如何,就是说到陛下那里,我也不畏惧。”

“你是不畏惧。陛下英明,自然看得透实情,不会冤枉你嘛。但陛下不畏人言吗?其实实情如何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别人听了这样的事,会怎么说,怎么想……你猜嘛。”

他?对面的女子说着,远远看到有游人,便立时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实在哭得凄凉,四周来往的人都看这边。

张恒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只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你别落到我手里。”听着已是恨极了,扭头便走。

殷灼月远远站着,看着那边。

小径上的女子叉腰,转了个身,她身后的灯光便洒在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上,灯光明亮,将?她脸上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清晰透彻。

那些带着调侃的笑意,慢慢地消失,到最后,那张漂亮的脸庞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贝齿轻启:“迟早杀了你。”

语气森然,即使是金浊也莫明感到齿冷。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说完她便转身,向南面去。

可才走了几步,便突然停下回头看来。

殷灼月没料到她能察觉自己的存在,但动作仍然比她快些,只一挥袖,两人便隐没了身形。

但对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调头向这边走过?来。

一步步走近,一脸狐疑。眼看就要撞到殷灼月身上,可殷灼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站定不动,没有退避开。

金浊看着两人越来越近,都莫明提了口气。

好在鞋尖抵着鞋尖的时候,陶九九终于停了下来。

她比殷灼月要矮一些,对面站定,鼻尖与他嘴唇平齐。她目光穿透了殷灼月,向小径上幽暗之处查探,最终自然没有收获,嘀咕着:“明明感觉有什么东西盯着我。应该只是鬼吧。”这才?转身走了。

殷灼月在原地站了那么几秒,才?举步。

这是还要跟着她?

金浊很烦。

这个疯女人有什么值得跟的。

但也只能一脸忿忿地紧随在主人身边。

远处的陶九九七转八转地,找到个小童询问:“十七殿下有个侍人,被打伤了,在哪里?”

金浊很烦,一个侍人有什么好问的。

小童更是意外,迟疑地说:“应该是送到静谷去了吧。”

岛上有专门的丧葬之地。

“死了吗?”

“伤得很重,应该是死了。”

“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不治,所以把人送去了吗?”陶九九有些咄咄逼人,分明是故意找事。

小童不悦,可也不敢给她脸色看。毕竟她身份现在还说不准呢。万一是皇妃呢。而?他?只是个仆役。又不是国宗的修士。

忍气吞声,多少带着些挑衅:“小娘子要去亲自查看吗?”

那块地方可全是死人。

“那你带路啊。”陶九九说。

小童也是无语,可问也问了,人家也说要去了。只得提了灯在前面引路。

前面越走越暗,群殿的光被甩在身后。

四个人两前两后,向静谷去。

入谷后看到漫山的简陋坟头,金浊都有些不自在。

这里是仆役死后的归宿,这些仆役只是普通人类无?法长寿,顶多活了七十年,经年累月,谷中层层叠叠。

远看像一片矮小的碑林。

有些连碑也没有。被雨水冲刷,露出半截骸骨。

陶九九大步踩着这些白森森的骨头,跟着已有些害怕的小童走到一处新坟。

埋人的人实在懒散,只是浅浅地挖了个坑,就把人草草下葬了。

她随便刨了几下,仆役便露出来。

因光太暗,也看不清楚,她叫小童把灯提过来照一照。

小童颤颤巍巍地把灯提过去,才?照亮了死者的面容,便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那一阵风似的,恐怕鬼都追不上他?。

陶九九被抛在原地,整个人大约是崩溃的。

那小童子,把?灯给提走了呀。

她站在黑暗中,半天也没有动。

这边的金浊就不懂了,怎么的?这还能睡着了?

这时候,殷灼月退开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金浊:“我叫你教导落葵修习,你却一天都跟着我?”

金浊不情愿:“郎君干嘛突然说这个事。他?就是个呆子。点也点不透,我不乐意跟他?说话。”

但见殷灼月看着自己,便有些怏怏的:“是,我这便去。”

殷灼月目送他?走远,一翻手,便不知道从哪里凭空提出个精巧的鎏金琉璃宫灯来。

灯照亮了路,远处站定的人总算有了动静,向这边看着高声问:“那边是谁?可否借一借尊驾手中的光。”

殷灼月提着灯,含糊地应了一声:“可。”便缓步过去。

陶九九看清是他,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不如就在黑暗中慢慢摸呢。

“你在这里,真是巧。”殷灼月声音清冽好听。

陶九九干笑:“郎君出来赏……”抬头看,天上月亮都没有了,一个急转弯:“夜啊。”

面对殷灼月,好像之前那一句,殷灼月果奔不是她喊的。目光十分之坦荡。

说着伸手要去接他?手里的灯:“多谢。”

殷灼月不动声色地盯着她伸出来的爪子,没有松手:“这个灯,很贵重。不好轻易予人。”

陶九九只想给他?一个摆拳。

但满面笑容:“啊,那劳烦郎君帮我照亮吧。”

说好,便转身就去拽一半还在地里埋着的仆役。

殷灼月站一边,看着那仆役才知道,之前的小童子为什么吓跑了。

这仆役头都没了一边,却还在喘气,并且表情平和,甚至带着微微谦卑的笑容。看着陶九九,嘴唇开合,应该是在说话。

但因为喉咙已经坏了,没有发出声音来。

陶九九忍不住骂他?:“你可快闭嘴吧,真的太吓人了。”

她原本是想,人家为了保护李哥死的,总要死得体面点,万一随便被丢弃或者被什么东西刨出来吃了,但没想到还是个活的。

边骂边扒拉着仆役那半颗头,才?发现他虽然流血,但脑袋是实心的,里面没有一般的人体构造,只有一片不知道什么红乎乎的筋肉一样的东西。

“这什么啊。”

殷灼月俯身伸手拭了拭那些红色的异物,又闻了闻:“是偶人。树上结出来的人。”

陶九九感觉自己脑袋疼。

她要是个电脑,估计现在已经因为接收到的信息逻辑错误而死机了。

不过?看到殷灼月手中握的竹片有些意外:“这个你也有啊?”看来真的是很普通的竹子。那个托自己送货的人真不知道是图什么。

“你也有吗?”殷灼月问。

“我没有。不过?我以前见过?,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陶九九边把仆役往外扒拉,边说。

“这是幽思竹。”殷灼月提着灯。

“什么是幽思竹?”陶九九边问,边把仆役的双手提着,尝试把?对方背起来。

“就是一种竹子,现在已经没有了。没什么人认得。但以前有很多。”

“你怎么认得?”陶九九闷哼一声,还真把?仆役像扛背包似的扛住了。

殷灼月在前面提灯,让她跟着自己走,口中说:“我做过?竹人,所以知道。”

“什么竹人?”陶九九背着人一步三颤,还是顽强提问。

“就是种竹子的人。”殷灼月说。

“郎君好雅致啊。”

“是啊。”殷灼月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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