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的拱阳道是京城之中最繁华喧闹的地方。
浮香阁不远处便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天香楼,酒楼门前火红的灯笼高高挂起,络绎不绝的宾客流水一样涌入。
裴出岫压紧玄色帷帽,顺着人群徐徐走向天香楼,随即一个旋身拐进酒楼旁侧的暗巷。四下无人,她收回目光朝暗巷更深处疾行几步,而后如夜鸮一般敏捷利落地翻进一面高墙。
浮香阁后院,十六正面无表情在庭院角隅劈柴。
裴出岫轻巧地避开几丛金镶玉竹静静落在院中,猝不及防地与十六打了个照面。
玄衣影卫先是浑身一紧,见她掀起帷帽低低唤了一声,才放下手中的砍斧欲向她行礼。
裴出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同他摆了摆手,颇泰然自若地往楼里走去。
这个影卫年纪轻轻,倒是十分稳重,未来可堪重用,可以同晏公提点一句。
暗室之内,晏公好整以暇在饮茶。桌案上摆着两个茶盏,似乎在候着她。
近来她行事颇惹眼,被人盯上并不奇怪,只不知是谁这么大胆量敢光天化日直闯沐春堂。
裴出岫摘了帷帽,将桌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晏公见她神色急切,也不卖关子了。
“两个坏消息,主子想先听哪一个?”
裴出岫拧了眉头,“事急从权。”
“今夜摸进医馆的是中宫的人。”晏公微顿了顿,接着道,“统共去了三人,皆被天卫拿下了。”
“二皇女被陛下罚了禁足。”裴出岫想到那日在颐德殿凤后瞧她的眼神,深深怅叹一声,“若是惊动了凤后,只怕更是棘手。”
凤后母族在朝中颇有根基,他不容她,必定使尽手段追究。
“凤后在意的是继位人选,此番二殿下因主子受到陛下责罚,他身在明处自然动辄惊心,又怎能不将此事摸查清楚。”
固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安平王府在朝中向来中立,平白卷入这些事端实是阴差阳错。
裴出岫望向晏公,心绪复杂,“还有比这更坏的消息吗?”
说到第二个消息,晏公也不由得目露惊疑,“主子何时还惹上了太女府?”
她第一反应是否认,太女凤烨在京中行事分外低敛,传闻她生父出身低微,只是因着长女身份被陛下早早抬为太女。
平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莫过于娶了左相的嫡子为太女夫,婚后二人是相敬如宾,也算得是一段佳话。
正因太女在朝中不显不露,中宫才行事越发张扬招摇,以致近些年京中也时不时有要改立太女的风言风语。
若不是冲她而来,难道是为林公子?
林暮为大人从前是太女恩师,岐王姑母也曾言林府长女为太女侍读。
莫非因了这层渊源,太女对她起了疑心?
裴出岫对晏公推论一番,孰料他听罢却仍是摇头,“此次非是出自太女授意,是太女夫的人一连数日行迹可疑地在医馆四周张望,叫地卫给抓回楼里了。”
沐春堂每日来往病患颇繁杂,混入几个眼线也是寻常,可太女夫为何偏偏在此时盯上医馆。
她想起今晨来医馆求诊的那位古怪的公子,先前也并未在宫中听闻太女患有心疾。
裴出岫抬手按了按额角,对晏公开口道,“如今两拨人都关在何处?”
晏公回,“后院柴房。”
裴出岫遂跟着晏公又来到后院,十六抱着劈好的柴火正在烧火,柴房里热气蒸腾实是一番酷刑。
今夜浮香阁后院柴房比前院厅堂更要热闹,两拨人皆卸了浑身上下的兵器物件,一南一北地捆作两团。
南面三人那团是中宫的细作,武艺更高训练有素,此刻被缚了口束龇牙咧嘴地怒瞪着眼睛。
裴出岫蹲在她们面前,观望一阵,轻声请示身后的晏公,“抓到细作,楼里一般作何处置?”
“挑断手脚筋,废了招子口舌,卖到窑里做苦役。”
三名细作面上蒸出热汗来,眼神失却了凌厉显得几许迷惘。
“今夜在沐春堂里可翻出什么来了?”裴出岫淡淡讯问,又伸手指了指晏公身后的影卫,“你们想好了再应我,裴某是名大夫,心肠要颇慈悲一些。”
宫里养的细作多是死士,不肯求饶的硬茬也是有的。
起初那几名细作不为所动,十六又在旁若无人地添柴,柴房里越发热得焦灼。裴出岫尚算耐性,身后几名影卫却拔了匕首,她见细作不肯出声,朝身后轻点了点头。
匕首刀落,一名细作忍不住叫喊,“只有一个木头匣子,藏在箱柜里,还没来得及摸看,便被劈昏了过去。”
那匕首只是削去她颊边口束,她喊得十分高亢顺畅,裴出岫若有所思,这些书信来自郢城,留在身边始终是个祸患。
细作的同伴见她不禁事,恼得目眦欲裂,做苦役也就罢了,如今背叛中宫却横竖是个死。
“带下去吧。”裴出岫对影卫吩咐完,又摸出银针废了她两边腕骨,“心肠尚慈悲,却不喜被人随意碰自己的东西。”
左右也不是真发卖去苦窑,最多到嘉南关开垦荒地,死生不复回京罢了。
相比中宫的细作,太女夫的人要好对付得多。方才在南面发落的动静,已经摧折了她们的心防,此时簌簌地缩成更小一团,一个个头低得快戳进自己的胸骨去。
裴出岫也懒得唬她们,漫不经心低声道,“裴某同太女府也算无仇无怨,你们今日是气运好,落到旁人手里兴许已经见到太祖了。”
话音一转,她又循循善诱道,“太女敬重岐王,裴某身为岐王义女,也愿给太女府留个情面。是活路是死路,全依着你们自个儿了。”
影卫解了她们的口束,为首那人颤颤巍巍地开口,“主子只是吩咐盯着沐春堂,其余的咱们也不知晓。”
她们口中的主子自然是那出自左相府的太女夫,左相在朝中与中宫交好,却又把嫡子嫁给太女,细思之下仍有诸多古怪。
“你家主子今日来过医馆?”
她不应声,裴出岫又问,“只是盯着沐春堂,还是特意来盯着什么人?”
南面传来一记痛呼声,北面几人颤得更厉害,终是低低地应声,“是……一个男人……”
她们又连连哀求,“裴大夫饶命,咱们也是奉命行事,这几日是什么也没瞧见。”
林公子不在沐春堂,她们自然瞧不见,是以连着几日都在医馆四周蹲守。
“你们主子识得林公子?”
她们又露出迷茫神色,张口结舌道,“主、主子只给了小像,不、不识得名姓……”
裴出岫直起身,有影卫递上纸轴,她瞥了一眼,凝了眼神颇怔忪。
晏公附耳过来轻声道,“属下记得,从前太女选夫,尚书府也在其列。后来不知怎的,二皇女殿下闹到御前,太女为了息事适才娶了左相公子。”
她收了纸轴,压在胸口,“未央知晓了,往后这太女府与丞相府怕是也要劳晏公多上心了。”
“为主子效力是应当的。”他笑意深深,似乎得了指令还显得欣慰。
走出浮香阁,已是夜深,裴出岫掏出怀里的小像,心思颇沉。
这副小像上描画的是从前年少的林公子,才名在外又明艳清雅。她还不曾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笑容,但他从前定然是个开朗爱笑的性子。
先是二皇女,又是太女府,他同宋府小姐的姻缘委实是艰难。
念及此,裴出岫心中骤然间又是一寒,兴许是她多思多虑了。
身后有个吃醉酒的,走路歪歪斜斜的,直直撞到她肩头,道了声抱歉又与同伴嬉语。
“今日天香楼里这一出实在精彩……”
“刑部侍郎之女同……同户部尚书之女打了起来……”
“什么京城名门贵女……说到底不过就是两个纨绔……”
裴出岫悄无声息走到她们跟前,攥住方才冲撞她的女郎,低声问道,“方才天香楼里发生了何事?”
那女郎醉得糊涂,但还晓得胳膊吃痛,捋直了舌头急急道,“就是……就是突然打起来了,那宋二小姐独自一人正在吃酒,潘家女郎冲上去挑衅几句,再然后……就打起来了……”
她颇肯定地点头,“我都瞧清楚了,是宋二小姐先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