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日光景过去,眼见威仪赫赫的岐王府就在眼前,裴出岫勒住缰绳终于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她身手矫捷地翻身下马,来到喜轿前躬身扣门。三声过后,裴出岫掀开轿帘,将喜轿中的男人再度抱了出来,踏着一地火红喜毯昂首阔步地跨过火盆,径直迈进了岐王府的大门。
王府门前早已围了不少家丁侍仆,见她此举皆不由目露惊诧。就连被拥在怀里的林知秋也骇得浑身绷紧,连呼吸也不敢用劲,即便已有了先前在医馆接亲时的接触,此刻他仍局促羞窘到了极处,双手无措地攥着胸前喜服的衣襟,半点动弹不得。
歧王府邸宽阔气派,自府门到喜房尚有遥遥大段路程。男人目不能视身上又伤势未愈,若要依循礼数用红绸牵着行路,自然是支撑不住的。
既然是行个过场,有些礼数便不必太过拘束。
有王府管事在前头引路,裴出岫一刻不歇地将男人抱入喜房,身后跟着的喜夫侍仆也只得小步快走。待入得喜房,裴出岫倒是面色如常,只苦了一众侍从累得气喘吁吁,那喜夫更是叉着腰不住地拿红绢拭汗。
拜堂之礼虽免,迎亲喜宴却不得不摆。
想到男人要独自在喜房内等候到深夜,裴出岫眉心微蹙,心下生出些许忧虑来。他身子这样虚弱,只靠中午喝下的几口清淡药粥垫着,即便喜房内还有喜夫照看,怕是熬到喜宴终了人也是难撑住的。
“屋内劳烦再添盆炭火来,若是有热汤温粥也可取些过来。”
裴出岫对候在一旁的管事低声嘱咐后,来到男人身旁正欲替他掀开喜帕摘去喜冠,守在男人身边的喜夫连忙急急地叫嚷阻拦,“夫人不可,尚未入夜便摘冠,这、这可不吉利……”
林知秋讷讷地抬头,就听裴出岫耐着性子与喜夫道,“我夫郎身上有伤,这喜冠沉重,怕是他坐久了身子不好受。”
“裴……”念及屋内还有旁人,林知秋无措地改口轻声唤道,“妻主,我、我无妨的……”
话未说完,自己却脸上热得厉害。
裴出岫见喜夫拿一种“你若要掀盖头就从我尸首上踏过去”的眼神防备着她,无奈之下只得给男人身后铺了软垫,搀着他的胳膊让他得以躺卧在喜床上。
她身上的气息将他包围着,掌心传来的热度隔着吉服源源不断地暖到他身上。
林知秋心中慌乱更甚,可不待他反应过来,裴大夫便松开了攥住他胳膊的手。
“你在此处候我,我夜里会早些回来。”
天色渐黯,霞光漫天。
岐王府上喜宴迎来络绎不绝的贵客,首当其冲便是知道此事大有蹊跷的六皇子凤筱筱与二皇女凤煊。
毕竟一场喜事,二位宫里贵人携礼来贺,自是不能叫人打发出去。
不知是否错觉,今夜喜宴上的六皇子瞧着沉静寡言许多,他同几位皇子皇女一道凑到歧王殿下面前问安。裴出岫本是做好了被问讯的准备,那风筱筱却只是闷头饮了杯中酒水。
反倒是二皇女凤煊,孤身落在后头,望着她的目光如淬寒冰。
“本宫不知你使了什么手段攀附歧王,可是此事本宫绝不会善罢甘休。”
歧王殿下正在不远处同几位朝臣交谈,裴出岫碍于今日乃是歧王义女的身份,面上神色温和地好言相劝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世间男儿无数,二殿下何必强求一段怨缘。”
“世间纵有再多男儿,本宫要的唯有他一人。”
裴出岫迎上那双愠怒的鹰眸,清隽的面容丝毫不露畏怯,“沐春堂里殿下曾言想要个见证,如今全京城的百姓皆是见证,今夜过后知秋便是民女明媒正娶的夫郎。”
身在歧王府邸,凤煊不能当着众人对她动手,她咽不下这口气只得恨恨地拂袖离去。
今夜歧王义女娶亲,京城稍有头脸的官员听闻风声皆是携了家眷厚礼前来拜贺。眼瞧着宾客纷纷入了席,宋府家主方带着宋二姗姗来迟。
林知秋之于宋家也算故人。
宋大人虽气恼宋二为了林知秋将宋家再度推至风口浪尖,却到底也不忍心见他落难后受人欺辱。如今遑论裴出岫是如何哄得歧王殿下愿亲自出面化解此事,宋尚书待她只有不尽的感激。
宋诗闻今日是在皇宫内殿骤然听闻这桩婚事,回府之后又被宋大人命人时刻看管着,好不容易才憋到此刻赴宴与她碰面,赶忙寻了间隙将人拉到四下无人处仔细探问。
“出岫,你同林公子……还有歧王殿下……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出岫也是无法,见她急骇得满面青白,只得捡着几件重要的事如实同她说道,“林公子为了不牵累你,昨日夜里竟想到要寻短见。今日清晨二皇女殿下又遣了武卫营的侍卫到沐春堂来掠人。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一场婚事断绝了所有人的念头。”
她谨慎地环望一番,附耳过去低声喃道,“我与林公子这事自然是作不得数的,为的便是今夜过后他在京中能过几天安生日子。等二殿下日后对他淡了心思,不再寻衅纠缠,届时再为林公子出路做打算不迟。”
短短几句话听得宋二是胆颤心惊,眼神中悸恐难掩,“出岫,这回真是多亏了你了……也不知林公子他现下人可安好?”
“他甫一见了那二皇女,魂都去了一半。若不是歧王殿下及时赶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裴出岫此言并非戏言,当时的情形下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宋二不住地跟着点头,目光落到她身上吉服,暗暗叹道到底是人要衣装,裴出岫素日吃穿清简,再好的样貌都失却颜色,不若今日一身红绸喜服衬得人分外精神。
只不过……
“歧王殿下许久不理朝堂事宜,平日虽身在京中却多闭门谢客。即便是母亲大人亲自登门拜谒也是一面难求,你又是如何能请动她这尊大佛、求得她收作义女。”
裴出岫静默了,尚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听宋二自顾自地圆道,“定是感念你这些年常出入颐德殿救治太皇君的功劳,你是不知今日殿上有多凶险,倘不是岐王府来人通传,我这回可算是要交代在宫里了。”
裴出岫扯了抹笑,有时候如她这般心思单纯也并无不好。
酒宴过后,裴出岫免不得有几分醺然。歧王义女娶夫于歧王府是一门双喜,这女郎传闻又是颐德殿那位面前颇得脸面的医女,席间自然有不少宾客借贺喜之名前来巴结酬酢。
然她心里始终惦记着男人身上伤势,这林公子外表看似柔弱却是个刚强的性子,定然是勉强自己在苦苦硬撑。她心不在焉,歧王看在眼里,遂替她推托不胜酒力,终是得以脱身去到偏院喜房。
得岐王亲口下令,府中侍仆自然将喜房布置得无不妥帖。喜榻喜被、红烛窗花,直弄得煞有其事,假的也成真的了。
夜里寒风拂过,裴出岫似清醒了些。
此处乃是京城歧王府,不是在郢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高墙深院只是死物,这后头也没什么可令人惧怕的。
喜房内,新添了炭火,暖如阳春三月。
喜夫见她回房,说了好些吉祥话,还笑意盈盈地递上一柄玉如意。
当着喜房内一众侍从,裴出岫只得来到男人身前执了玉如意轻轻地挑起喜帕一角。余光瞥见喜夫终于心得意满地领着府中侍从们嬉笑着退离了喜房,她心下松了口气索性将喜帕一整个挑开了去。
“林公子受累了。”
屋内陡然静默下来,男人方才意识到此时他同裴大夫二人正是独处喜房,不由得屏息敛神,缓缓自喜榻上直起身来。
不远处的几案上,一对龙凤喜烛燃得热烈,明灿烛火下齐整地摆着合卺酒杯。裴出岫的目光匆匆掠过,这有些事还得留给他未来妻主做来,才不会留有遗憾。
宽大喜服遮掩着,男人袖袍下的双手不住地轻颤。面上喜帕拂落,他的脸定被屋内的炭火暖得透红。他知她就在近旁,却不知她为何又静没了声息,这一刻他忽然揪心起来,难道是自己面上的喜妆显得古怪了……
裴出岫目光落到他发顶凤冠已将额角伤处压出斑驳印痕,连忙小心翼翼地替他摘下沉重凤冠。
喜屋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与哗哗的流水声,男人不自觉地咬住了唇瓣,这短短瞬息便比方才坐帐时候还要难熬太多。正欲出声唤她,面颊上便被敷上了温热的巾帕。
原来她方才是去拧了帕子要替他净面。
男人面上的妆扮得极美,不凑到近处仔细端详便看不出额角面颊还有伤痕。喜妆虽浓艳,可衬着他矜淡疏离的气质,显出一种别样的味道。
媚,是清媚,艳,是冷艳,真真是世间难觅的霜雪姿容。
可若是伶仃无依,长得美貌只会徒惹不幸罢了。
裴出岫想到今夜二皇女眸光中流露出的偏执,不由得心叹一声,动作尽量轻柔地拭去他面颊伤痕处厚敷的铅粉。男人眼睫微颤,不多时那双桃花眼眸竟渐渐红了,裴出岫握着巾帕的手微微一顿,神色歉然道,“我可是弄疼你了?”
林知秋抿着嘴唇无声地摇头,裴出岫难得有几分无措。虽则他初至沐春堂那夜,她替他照料过身上更重的伤势,可此刻二人皆神思清明,生生摧出些古怪的旖旎意味来。
“林公子若是觉得不适……”
她方要向后退开几步,便叫男人慌乱间按住了她握着巾帕的手。
那双眼神涣散的乌黑眼眸骤然间仓惶地向她望来,“不、不是的……知秋只是……”
“卑贱之身,何以得裴大夫怜惜……”
话音深处,竟似声有哽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厚爱,某墨手速太慢了,实在抱歉。这周如果上榜,可能随榜单字数更新,某墨会努力码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