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秋是家中幺儿,自小受爹娘长姊娇纵。便是家逢祸患、一夕落难,也不是个能任人欺辱摆弄的性子。偏生遇上眼前这位裴大夫,寡言少语,却无端叫他心里生出几分不敢逆悖的感觉。
喂过药粥后,裴出岫在屋内利落地收拾了药盅碗勺。
小榻上的男人听见响动,惴惴地望过去,眼前却依旧是一片黑暗。而后,他听见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屋门阖上的声音,心里涌上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其实害怕一个人,独自在寂静的黑暗中。
可是此刻却无人可诉说。
手紧紧地攥住身前的被褥,他茫然地凝望裴出岫离去的方向。没多久,屋门又被推开,脚步声离得近了,原来她并未无声离去。
“裴大夫……”
“海棠公子……”
林知秋抿了抿唇,低声细语道,“裴大夫唤我海棠便是。”
裴出岫略顿了顿,接着说道,“海棠,你脸颊上的伤,抹上玉肌膏,便不会留下瘢痕。”她将瓷瓶放在他掌心,“每日入睡前,薄敷于面上。”
容貌对男儿来说,不可谓不重要。就当是看在宋二给了足够诊金的份上。
“谢谢你,裴大夫。”林知秋柔声应道,眼神中依旧带着涣散的茫然。
裴出岫轻轻颔首,“明日得空,我再来替你施针。”
“裴大夫。”
他慌忙中伸手,在半空中碰触到她的手腕,又猛地缩回手,“对、对不起……”
裴出岫转过身,凝望他,“还有何事?”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裴出岫若有所思,上前替他打开手里的瓷瓶。
从前不曾贴身照料过患有眼疾的病人,她亦是举止生疏。
“眼疾不便,可需我帮你上药?”
林知秋低垂着眼眸,迟疑着讷讷道,“不、不必劳烦裴大夫,一点小伤微不足道,莫可惜了您这儿上好的伤药。”
屋内一阵静默,他心下越发惴惴,就听裴出岫低声与他道,“身体发肤,合该爱惜。”
林知秋攥紧手中的瓷瓶,脸颊微微赧热。
裴出岫随手拔下发上的玉簪,用浑圆的簪头沾了瓷瓶中的玉肌膏,涂抹在他脸颊上扎眼的红痕处。
脸上传来清凉的触感,林知秋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绷紧,却未挣动。
玉肌膏在伤处徐徐匀开,裴出岫正专注上药,院外忽而传来那熟悉的扣门声响。
本以为宋诗闻今日未现身,该是昨夜事发被宋大人禁了足。没成想她这个时辰倒寻了过来。
裴出岫放下手中的瓷瓶,缓步出去将人迎了进来。
今日宋二是独自前来,依旧戴着那顶将头脸盖得严严实实的帷帽。走到屋内她方摘下那帷帽,气喘吁吁地开口道,“我娘派了数十护卫守着府里各道大门,要不是我……唉,海棠你已经醒了?”
林知秋听见声响,欲起身向宋诗闻行礼,后者连忙上前虚扶住他。
他对着宋二郑重道,“昨夜画舫之上,多谢宋小姐相救。”
“林……海棠,你没事便好。”宋诗闻瞧见他肿起的脸颊与青紫的额角,心有不忍神色愤愤,可更不对劲的是他黯淡无光的眼神,“你、你的眼睛……”
裴出岫适时地出声,“该是磕到额头,伤了经脉。”
宋二急着追问,“还能治好吗?”
裴出岫耐着性子安抚她,“今晨我已替他施过针,待过几日以药熏敷,淤血会散得快些。”她淡淡瞥了榻上的男人一眼,又低声沉吟,“师傅如今不在京中,我并无十成把握,只能尽力一试。”
“怎会如此……”宋二身形微晃,讷讷道,“都怪我去得太迟了。”
“宋小姐勿要自责。”林知秋闻言蹙紧了一双好看的眉,难得扬高了声音说道,“昨夜您已救了我的性命,海棠感激不尽。”
“我一定会想法子治好你的眼睛。”宋二又转向裴出岫,目露恳求,“出岫是全京城医术最好的大夫,你的眼睛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裴出岫听见她二人这番交谈,总觉得宋诗闻与眼前这男人的关系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劲儿。说没干系又是那般上心,说是亲昵又好似带着疏离。她也不是存心想探听旁人私隐,正欲给她二人腾出屋子,岂料宋诗闻看出她的意图,却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出岫,我随你一道出去,有些话要与你说。”宋二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裴出岫眸色淡淡,嘴角略带戏谑地翘起,“宋二小姐只开口求我救人,如今人看着尚好,不知您还有何吩咐。”
宋诗闻是裴出岫自来到京城结识的为数不多称得上好友之人,平日里她虽有些小姐脾气,可好在品性纯善。若是早知她亦染上高门贵族小姐那些风流多情的毛病,当初她才不会与她这般深交。
在裴出岫以“宋二小姐”称她时,宋诗闻便知她是真恼了,然此事她的确可以解释。
药屋之外,宋二小姐压低声音同裴出岫缓缓道,“出岫,三年前你我初识之时,你可记得我长姐当日有个婚约在身。”
三年之前,裴出岫被户部尚书宋大人亲自请回府中医治被打得偏体鳞伤的长女宋诗意。
后来才得知宋诗意本与礼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幺儿林知秋有过婚约,可惜当时林大人因为科考舞弊的罪案被下重狱,牵连林府上下被并重罚。听闻当年宋诗意甘冒大不韪替林府连连求情,被陛下当庭杖罚,打得奄奄一息,这才有了她同宋诗闻后来的交情。
而说起这林尚书,裴出岫亦是有些印象。
那样狷介的一代文臣,怎么会牵涉到科举舞弊案当中呢?
裴出岫心下叹息一声,轻声道,“当年之事过去那么久,你长姐不也早就另结亲事,今日还提它作甚?”
“出岫,你有所不知……”宋诗闻惆怅地望了眼药屋,亦是叹息一声,“实则昨夜我救下的海棠公子便是从前尚书府的小公子林知秋。林伯母当年获罪入狱,连累林府家眷皆充了奴籍。我长姐为林府求情触了圣怒,堂堂京城左佥都御史被贬谪到平洲做知州。”
“母亲当日为了平息圣怒,不得已替长姐了断姻缘另聘了伯候府公子为夫。这些年我长姐虽听从母命成了亲,明面上不得同林公子往来,可暗里常托我在京都照拂他。母亲与林伯母知己一场,对此事也睁只眼闭只眼,要否则以他如今孤苦无依的处境早就在画舫被生吞活剥了去。”
林知秋……
裴出岫倒是回想起了这个许久不曾听闻的名字,那的确是当年名冠京城的少年才子。彼时便是远在郢城的她也有所耳闻,可见其盛名远播。
倘若真如宋二所言,那宋诗意与林知秋也算门当户对一对璧人,生生被朝堂之事无辜牵连、掐断红线怎能不令人唏嘘嗟叹。
裴出岫如何能料想到昨夜阴差阳错竟是救了从前林尚书家的公子,偏生宋诗闻略顿了顿又幽幽地说道,“三年了,我长姐远在平洲,却为了替他恢复良籍想尽法子奔走求告。昨夜我本是要去告诉他已经得了官府赦敕,可谁知到了那画舫人已经被二皇女发难了……”
“怎的又牵扯出个二皇女?”裴出岫错愕地攥起眉头,望着宋二摇头道,“我看你是魔怔了,二皇女乃当今凤后嫡出,便是东宫太女见了也得多有忍让,你不过是个臣子之女也敢去开罪中宫?”
宋诗闻神色困顿,苦笑连连,“我能如何?难道眼睁睁看着林公子被糟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