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十五章

刀客练刀回来,杵在楼外买莲蓬,二十文一荷叶,满尖堆着七八个。也可几只细茎扎成一束,搭着荷花来买。天才初亮,渔家的荷叶上都还滴着露水,码在渔船上一角,渔船停在水湾里。

但凡是有水、有河的地方,夏天都爱吃莲子。坐木船采莲子的,赤身白条条一个下水摘的,大清早排队来买的,干什么的都有。一年到头,莲子只在七月初的时候嫩甜,便只能紧赶着。

刀客买完了莲子,找了块大石头蹲下来,抬手唤那几个跟在身后的小尾巴,都是半大的小乞丐,衣服破破烂烂。

小乞丐们心虚,期期艾艾的走上前来,停在半米远的地方,一个个偷偷摸摸的瞄她,都不敢说话。

刀客和气的笑了笑,“赶巧走一块了,是吧?”

有几个小乞丐才八九岁,为了盯梢的时候不打眼才塞进来的,听到这话,以为是台阶,忙不迭的点头。

刀客大笑了起来,笑得直拍石头,“行了,我早瞧见你们了,不打你们。问问你们,知道为什么要跟着我吗?”

小乞丐们有的摇头,有的不说话。

刀客挑眉佯怒,装模作样的瞪大眼睛,“那你们好大的胆子,什么都不知道,也敢跟着我?”

江湖人都听过她的名号,小乞丐们自然也听过。他们又都是无根无系的孩子,杀了也没人多计较。看刀客瞪眼,便是胆子大的也心里打鼓。

“你们也知道怕啊……知道怕下回就聪明点,别什么事都一头扎进去,听见了没?”刀客扯了扯唇角,哼了两声,从一帮小乞丐里揪出来打头的那个。

“回去告诉你们团头,漕帮没了江湖,一半是商人。乞丐没了江湖,就只是乞丐,当不成大侠了。他那脑子要是实在想不清楚,我就亲自开导开导他。”

哪个孩子不想做大侠呢?小乞丐们被这句话吓到了,纷纷表示一定将话带到,尽管他们还并不能明白。

只有打头的半大少年突然开口,“你不是和朝廷里的大官在一起了吗?你应该高兴漕帮做的事才对。”

“操心的倒多”,刀客大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半大少年的头,将怀中的莲蓬扔给他们,只留下了几只长茎,“夏天少往河里跑,淹死了没处哭去。”

小乞丐们无措的抱着莲蓬,追寻着她离去的身影。

刀客轻巧的跳到一杆酒旗之上,眺望着应天城。日头初升,屋檐瓦上有如浮金一般。日光之下,有无数少年悄然老去,也有无数意气悄然滋长。

江湖的浪潮滚滚,她站在哪里,又会将浪潮推向哪里?

她身在其中,有时也会看的不甚明晰,但不过是自由的生,自由的死,人要活出人的模样。

此去路迢风波恶?那又如何。

金风楼上,魏观拎起桌上的薄纸,轻轻晃了两下,偏头询问侍立一旁的亲信。

“你说,她当真是去练刀了么?”

“骗您做什么”,亲信笑了笑,指了指那特意移到远处的冰盘,“夫人对您的心思,连我们都瞧得明白”。

“我看未必”,魏观扯了扯唇,瞧着是有几分不满,眼中却带着笑意,“她鬼主意多得很,一点不肯老实”。

亲信又笑了笑,看他这样子稀奇,却没说什么。

又过了会儿,魏观嗤笑一声,将薄纸仔仔细细的叠了起来,放在贴身的香囊里,“我从来做小人,这回倒生出君子心了。”

“大人?”亲信故作不解,心下却明白的很。那刀客有一腔真心,面前之人又如何会比她少。怕她行路艰险,又不肯教她低看,千般伎俩不敢用,只能做个君子。

“行了,让他们进来吧”,魏观不再多说,只淡声吩咐了一句。话音落下时,亲信打了个唿哨,低头退立一旁,三五个黑衣侍从躬身入内。

“都说说”,魏观坐到太师椅上,开口相问,“差事办的如何了?朝上如何?”

一位黑衣侍从站了出来,“您南下应天一月有余,圣人似有意另立内司。”

“他倒是心急”,魏观接过亲信递来烟枪,呷了一口,很是气定神闲,“小天子属意哪个?”

“司设监的赵兴,内宫监的何季,印绶监的周顺……”

“把何季压下来,那是打小侍候圣人的,不能让他上去”,他又沉吟了一会儿,“若可以,把赵兴推上去,他为人张狂,一朝得势,怕是比我更碍眼。”

“大人,我们不推自己的人上去么?”

魏观看了侍从一眼,似笑非笑,“自古都是干儿杀爹,推谁上去?”

侍从忙跪了下来,他又像是随口开了个玩笑,挥了挥袖子让侍从退下,又问:“广信王处如何?”

又一位黑衣侍从跪了下来,顷刻便出了一身冷汗,“广信王行事谨慎,一时还未寻到佐证……”

“你是头天来我手里做事么?”魏观笑了笑,微微俯身,紧盯着侍从的眼睛。

侍从惧不敢言,面色惨白。

“若查不出来,就引着他做下来”,他呷着长烟枪,神色淡淡,“怎么,你还怕他死的冤枉不成?”

侍从连连叩首,却不敢请罪。他知道,夫人是个江湖人,广信王坏了夫人看重的规矩,魏观容不得广信。

“一个月,将事情办的妥当些,别露了马脚。”

“是,大人”,侍从应下,跪行出去,后一个又上前。

“大人,江村闹起来了。”

漕帮本是一群打渔的,为避赋役入江湖。后来他们借着水利,吞下了盐、铁、茶、运的生意,也算有些本事。可既无传承,又无武才,能在东南占有一隅之地,不过仰仗水脉万千、江役遍布。

依魏观的吩咐,这几日,埋在应天十几年的暗子,全都被调遣出去,奉命潜入江村鼓事。一样的乡音,一样的黝黑,谁也瞧不出问题。

“你们怎么说的?”魏观面上露了个笑,拿长烟斗拍了拍侍从。

漕帮倚仗人心,在江湖立住了身,可人心易变,最作不得准。初来应天之时,那梭子三教他,此地百姓远不如京中驯顺,如今也该叫漕帮尝尝滋味了。

“按您教的,同他们讲明白,要是回了朝堂,赋役就不能这么少了,就是肯多花点银子,他们往江湖逃了二十多年,朝廷饶不了他们。”

侍从似乎有心说笑,又补一句,“他们也都听过戏,自古从山林回来的,都没得过好,谁心里不怕呢。若有人不信,咱们杀几个给他们瞧瞧。”

“还不够”,魏观又笑了笑,呷了口烟,“再挑几个打头的杀了,做的干净点。”

“大人?”侍从抬头觑他脸色,“打头的杀了,还怎么闹起来?”

“死了人,才闹的厉害,别旧主丢块肉,就将他们安抚了。”

“若是有人猜出来呢?”

魏观大笑了起来,俯身看向侍从,“你们没盼过我死么?利益当头,谁来计较?若当真有人计较,你们将他杀了,我亲自为他上一柱香。”

侍从不敢接话,被吓得瘫软在地上。魏观只觉无趣,站起身,走到窗畔。

刺目的天光下,刀客立在一杆酒旗上。腰间跨着宝刀,身形修长,体态轻盈,像一只鹤,却比鹤更明耀。炽风吹过她的袍角,卷起火色的波浪。

天下之大,江湖之大,皆逃不过一个利字。内侍如此,朝臣如此,漕帮如此。这世上又有几个人,当真如同刀客一般,求的是自在之国呢?

自在之国……听起来有点可笑。她也是刀尖二十年,却如何有水晶一般的心肠,那么天真,那么晶莹。如同那灯火之下,幻梦一般的江湖,是琉璃上的冰花。

他应当不以为然,他应当嗤之以鼻,他一贯如此。

可这世间的人事,总该有什么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去见自在空空,他不留广信周旋,他在朝上与江湖布下棋子。

行道可否不孤?执棋者不孤。

大浪滔天,唯有拨风弄云,才不会被巨浪吞没。

魏观下了金风楼,走到酒旗一旁,抬手伸向刀客。

刀客从酒旗上看向他,见他眉眼淡漠,还有一些未曾散去的阴郁。一身玄色衣衫,发间微带水汽。

她轻巧的跃了下来,在半空中和他击了次掌,才一个后空翻落在他面前。魏观睇了她一眼,阴郁散去了一些。

刀客牵着他走到酒坊廊下,立在冰盘不远处,洗净了手,拆散开他的头发,轻轻梳理着。“怎么不擦干就出来了?”

魏观在廊下坐了下来,却仍不说话,像个生闷气的小孩子。

“不高兴么?”刀客轻声哄他,将他的发丝束起来,又将买好的莲花,捧在手心递给他。莲花花瓣雪白,仅花尖上有一点妃色,她挑了许久,才瞧上这一朵赠他。

“高兴,大清早便不见你,清静的很,怎么不高兴”,魏观伸手拨弄了一下花瓣,却不接过去,也并不说自己早上做了什么,理不直、气也壮的要发作。

刀客笑了起来,她喜欢他薄怒的样子,看起来生动鲜活极了,不似平时冰冷的近乎没有人气。她亲了亲他的脸颊,“看到我留的字条了么?”

昨日灯火长街、花灯如昼,两人一时流连,回去的太晚,刀客有心要他多睡一会儿。并且,她知道乞儿们会跟上来。魏观一碰到她的事情便方寸大乱,她先将人打发了,也省的他处处担心。

不过,这都是她后来才想到的。在她披衣起身的那一刻,她想到的,仅仅是他伏在她颈间安睡着,如何舍得惊扰。

“瞧见了”,魏观应了一声,从腰间拿出那张叠的工工整整的薄纸,展开抖了抖,纸上打头的那句“卿卿吾爱”便也张牙舞爪的晃了起来。他瞧见了,本还要置气,却也绷不住笑了。

只是他到底还有些不快,抬眼嗔她,“早上出去也就罢了,还不知道回来。你说我为什么湿着头发出来?”

“赔罪。吃么?”刀客又笑了起来,哄他接过莲花,剥了几颗莲子,细细分出莲心,摊在手心递给他。眉眼一贯张扬的高翘着,却仿佛有着无尽的耐心。

邻水的酒坊坐满了江湖的酒客,来来往往。石桥一旁,卖酒的老头坐在石墩子上,摇着蒲扇,笑呵呵的看着年轻人笑闹。在她的目光里,那些阴郁,像是太阳下沾衣的露水,一点点的悄然散去。

魏观看向莲子,莲子清如许,他忽而笑了起来,轻声问她,“来仪,你听过《西洲曲》么?”

刀客笑着望向他,并不言声,静静等待着。一双眼有如澄澈的湖水,天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魏观也并不需她回答,只是笑着,低头抿取了她手心的莲子,微微湿润的唇轻点而过。仿佛一只蝶,轻轻落下,在心尖上带起轻细的痒意。

日光明澈,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与隽秀的面容上,有一种惊人的美丽。像是白玉雕作的神像,生来便是被供奉的美神,有着不出于凡世的美。

然而,他仅仅属于你,独你能够拥吻他。

刀客心生雀跃,她半蹲下来,仰头亲了亲他眼角的小泪痣,央他同自己一起玩闹。“阿观,跑一会儿马么?”

“早备好了”,魏观点了点她额头,显出一点得意来。他吹了下哨子,两匹神骏的大宛马昂首跑来,都是他从京中带来的,一黑一白,渡江过河,费了好大功夫。

心意昭昭,刀客看着这两匹马,忍不住又笑了笑。她想问他,如何这般喜欢自己,又觉得自己得了便宜卖乖,怕他恼,只好偷笑着按捺下了。

“不比你赌来的差吧?”魏观没理会她的偷笑,拽着缰绳,翻身上马。马如黑玉,他神气的坐在马上,玄袍银线绞轻纱,金尊玉贵小公子,端的是俊秀无双。

“比不上,如何与大人的相比”。

刀客大笑起来,将白马的缰绳挽在手上,足尖一点,却跨坐在魏观身后,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揽住了他的腰。

“若是大人肯带我见识见识,就更好了”,她笑着同他咬耳朵,两腿夹马,跃过街巷上往来的行人,招摇过市。大红的绦带拂过盛夏的炽风,拂过无数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