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十二章

往上数个百来年,应天也曾几为龙兴之地,然而自打前朝北迁都城,隔了两条横跨南北的大江大河,金翠耀日的天街、凤箫声动的瓦肆便都归了江湖人。

什么劳子“百晓生”、“全知道”的江湖《品评谱》有语:“百山千湖十五城,名宿江漕狂侠孤”。剑去刀来,回转往复,如今应天府州乃至四面江海势力三分。

高门显派或居山院、或居古寺,子弟勤谨,代有名宿。漕帮江役出身,本事最下,却涌占了东南诸片水域,于十五城内,又有乞儿团头隐隐相助,从者众矣。而狂侠、浪人独行,隐没山市之间,随处可去、无处可寻。

东南一域,许多年不曾有人惹上漕帮了,他们也难免失了谨慎之心。然而这天下间活不下去的力役虽多,却不比恃刀立身的以一敌万,固然蚁多吞象,他者却可擒贼擒王。

无可奈何矣,时也命也……临窗观河的中年人又叹了一声,而后回身拱手,向着旋梯而下的刀客深深一拜。

“是你啊,中探花的”,刀客一跃坐在窗上,双臂撑着高台,探身望向中年人,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线,“你来做什么?”

刀客识得中年人,在一桩久远的江湖逸闻里。

那大概是个早春,恣意张狂的少年郎一时兴起,杀了一位赶考的书生,而后大摇大摆顶着书生的身份赴试,入贡院、登金殿,得探花,骑马游曲江,才高俊秀,风头无二。又在某一天夜里,他撕开了青葱的官袍,抛下一身桎梏,又涌向了浩大江湖。

没杀性的哪个入江湖……纵然那赶考的书生飞来横祸、倒霉至极,可谁要管他!

你去问问,江湖人有谁不想如此,不想撕开一切,不想砰的一声炸开,炸开八十闪惊雷或烟花,在全江湖里扬名,教天下都知他名姓。

刀客也是如此,所以她成了刀客。

中年人窥见了杀意,跳跃的杀意,他苦笑一声,俯身下拜,“某恰为应天舵主,此来是为请罪。”

话音落下,仆从们急趋而入,搬着一箱箱奇珍宝物,堆叠在了刀客脚下一方,个个打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红珊瑚、明珠珰,全都是世间顶顶无趣的物什。

刀客冷嗤了一声,胸腔里升腾起了一股的厌烦。

“原来是来讨饶的……”她笑了笑,拍了拍刀,“那可不行,它要饮血的,每日杀一个,今日定好了是你。”

江水浩浩,足以横载万物,却也毫不留情的碎岸石、吞巨船,便是到此时,刀客的一双眼仍是明净的。

中年人又苦笑了一声,纵然刀不吞血,可这刀下死去的无数败者,却足以让任何一个人肃然。

“某年已半百,何恤此身,只是有几句话,想请刀者一听。”

他非是不想活,却也只能如此,唯有以退为进,或有一二生机。

“半柱香,我赶时间”,刀客闲极无聊的踹向地上堆叠的宝箱,将一颗颗明珠高高踢起,在空中“砰”的一声炸开,莹光四裂。

中年人扫过四下散落的光粉,与顽童似的刀客,在一刹那间,隐隐了悟或许今日已不能如愿。世间诸多利益得失的衡量,都皆非顽童在意。

只是,到了此时,他也没有什么旁的路可走了……

中年人拱手言道:“江湖朝堂本一体,安有翼族无羽者久矣。‘自在空空’欲使两者分立,实为妄念。刀者与魏掌印既有佳事,分处两端,又如何是长久之计。

江湖路窄,庙堂方有朝天阙,可幼帝不驯,魏掌印秉权久矣,君臣有隙,实宜早做筹谋。幸有广信王,不弃江湖之鄙……”

“我听明白了,你已不再是江湖的那个探花郎了”,刀客打断他的话,直直望向中年人的眼睛,轻轻笑了起来,“你想杀我,却又不敢,便只能讲这些废话。”

“至于我与他的事,又哪儿轮得到你来多嘴”,她又笑了起来,依旧像一柄薄刀般锋锐,经窗而入的日光,却映在她身上闪烁的光粉上,与窗外粼粼的波光一起,为她添一分柔软的意味。

“中探花的”,刀客站起身,无意再纠缠下去,“你们若是水流,大可随意来去,谁去管你。可你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想要的,却是共治天下。这便留不得你们了。”

刀客平静的望向中年人,一双眼通澈明亮,将世间一切的矫饰照的无从遁形,也像一把刀,直刺而来,直刺向一切晦暗丛生的角落……

在这目光下,中年人感到羞惭,只是这羞惭又很快的褪去,像是灼日下溅在石桥上的河水一般消弥无形。

他做错了什么吗?世间人行事皆是如此。他不是刀客,也做不了刀客……

“世事从来不如人所愿,刀剑再利,亦有无可奈何之时”,中年人急切开口,说不出是一种过来人的提点,还是其他的什么。

刀客又笑了笑,带着飞鸟似的轻盈,也像一只飞鸟似的漫不经心,“我从不信世情,也不信人间只有一条路。”

中年人又叹了一声,一时无言。或许吧,或许她足以振翅掠过王城、掠过江湖,去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是,这都已然与他无关。

他看到了一线白光,便是在白日里仍有着刺目的明亮。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桥头花树下有两个小儿郎拍手唱着不知哪里学来的小调。

“少年郎,提缨枪,横扫千军谁能挡,

眼朝天,踏风浪,沿街小儿呼大王,

杯箸敲,锣鼓响,愿我百载少年郎。”

稚音中,书生恍然记起他仿佛也有那么一段无状的岁月。

然后呢……?年少轻狂,那只不过是他人生岁月中很短的一段罢了,又哪里有什么然后……

人皆如此,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听人讲,人到中年,越来越觉得真理不止有一个,我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