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推开一角雕花的木窗,抬手解下檐尖轻振的金铃,高楼下,乌篷船载着菱角、莲蓬与一篓篓的细虾白鱼,慢悠悠的撑杆行过天光流淌的河道,去去来来,扬起碎金般的莲波。
“醒了?过会儿吃鲥鱼吧,我叫他们去买,说了请你的”,刀客探身窗外,翘着头辨认那些船上搭载的新鲜物食,听见身后细琐的声音又扬声问道:“还有螺狮,拿辣子炒来吃不吃?”
方醒来便听了一连串的吃食,这种事还从没有过……魏观觉得新鲜,也觉得好笑,他敲了敲矮几,示意刀客回转头来,又点了点手腕,“好了?”
“都好了”,刀客在窗沿上坐了下来,笑的抱膝望向他,天光下,她如云般的长发披垂在腰间,少见的露出些缱绻的意味来,不似她惯来的大江大河、炽日长风,倒像灼灼桃花,人间好梦。
“你瞧什么。”目光相撞,刀客笑了起来,轻声问他,语调像钩子似得。她跳下窗沿,快步走向他,下颌搭在他的肩上,“嗯?你瞧什么。”
晕红悄悄飞上云来,魏观垂下眼,轻轻唤了刀客一声,攥着她袖袍的一角晃了晃,讨饶似得。
“好啦,不逗你了”,刀客亲了亲他眼角,指腹抚过瓷白上两弯浓郁青黑,从榻上摸出来个小绣囊,抬手砸上了窗扇,掩住明亮起来的天光。
“再睡会儿吧,天还早”,光线重又暗淡了下来,刀客晃了晃绕在指尖的小金铃,小声道扰,“昨个儿忘了摘这个,吵了你吧?”
“没,是醒晚了”,魏观拨弄了几下金铃上的机关,拨出微有不同的铃音,撩起来一看,见上面分别刻着“有客至”、“鸡黍熟”、“新酒来”的字样,他点了点,手指停在了其中一只。
“何人来了?”
“应是漕帮”,刀客又笑了起来,夸赞似得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魏观抿了抿唇,想弯一弯眼睛,又矜持的按耐住了。
“我与你同去”,他应上一句,语带肯定,有点小孩子似的固执,粘人又爱娇,不要听反驳,也不要讲道理,全不管自己身体。
“与我同去呀……”刀客鼓了鼓两颊,悄悄叹了一声,凑上来在他颈上轻轻吮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红痕。
“这样同去么”,她又翻出来只铜镜,缠枝莲花纹,晃着手递到了他面前。
魏观抬眼望去,望见晕黄的铜镜里,天光从窗隙中投来一丝半缕,照过烛台上堆积的红泪、叠放的衫衣,照在交缠的指尖发上,缱绻而亲昵。
“阿观阿观~这样去么~这样去么~”刀客趴在他身上,仰着脸小声嘻笑,像一只咕咕哝哝的猫儿,探着爪子与人玩闹,行到哪里,哪里就满是快活。
魏观摩挲了一下颈间的红痕,有些生疏,却也像刀客似得笑了笑,眼中透出星星点点的快活来,“瞧着不错,我也送你一个如何?”
“那您可要想清楚”,刀客乱手乱脚的阻拦,直笑的要从他膝上跌下来,“我是惯来发癫的,顶着个红痕出去也不怕。可到时候别人要问起来,我就说您留下的,您神仙似的形象可就全毁了!”
说着她也不再拦着了,反而大大方方的凑上脸来,伸到魏观面前转着头晃来晃去,眼中全是张狂的笑意。
神仙似得么……这个形容在唇齿间转了一圈,溅起丝丝点点的蜜来。
“泼皮”,魏观笑了一声,推开了那张猫儿似得,有着浅褐色瞳孔的面容,缓声相问,“来仪,你不想我去么?”
他问的很是平静,也并无什么潜藏的惊涛,像是笃信刀客胸中不会藏有什么伤人的刀刃,而这份笃信,使他自己也惊诧。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魏观笑了笑,指间勾缠着刀客的发丝。
“是”,刀客端坐了起来,收了嬉笑,抬眼望向他,“阿观,我不知来的是哪路人,要说的是什么话,我不是要瞒你什么,等我回来,便将事情都告诉你好不好?”
“来仪”,魏观支颐望向她,笑意从眼中流淌出来,声音缠绵而和软,像是牵丝的糖,“我不是个瓷瓶子、琉璃件,什么都经的住的。”
“是,我知道”,刀客也笑了起来,倾身亲了亲他,“可是我舍不得呀。”
她坦荡的讲述爱意,也坦然的索要爱意,“这回就依了我吧,等你的伤好了再一起去玩,好不好?”
“半柱香。你不回来,我就去寻你。”
“行”,刀客又笑了笑,从花架上翻出来个小人敲鼓的滴漏,倾了盏水进去,轻轻放在矮几上,“你瞧着时间,水尽我就回来了”。
“来仪”,刀客转身欲去,魏观又攥住了刀客的袖角,“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垂下眼,不敢看刀客……
魏观知道,他是病态的。他想要藤树相缠那样,和刀客缠绕在一起,片刻也不得分开,紧密到近乎扼制彼此的呼吸。可他也知道,他不能如此。
他惧怕刀客因此离去,却不知如何抗拒这种本能,或许也并非那么乐于抗拒……他想要如此相问,也只能如此相问。
刀客回身望向他,望见他的畏惧……
“阿观”,她又在绣榻上坐下来,叹息似得唤他,眼里有荡开的笑意,“我是个江湖人,江湖人做的事,我大多做过。”
“江湖人……男欢女爱,暮来朝去,都和露水一样”,她拢了拢魏观冰凉的指尖,又继续叙说。
“你觉出来了吧?我想过不再招惹你,也想过招惹了就跑,深山老林里练个三五年刀,等你把这茬忘了再出来,也想过……不管你的事。”
“而你呢,千里而来的是你,不计得失、不问险阻的也是你。如今……如今你又来问我这样的问题……”
刀客轻轻的笑了一声,像是感慨一朵悄悄绽放的花,纤枝柔软,却有破开世间一切桎梏的力量。
“我舍不得了”,她坦然的承认这场溃败,或者说胜利。
“我从前觉得自己天上地下独一个的厉害,明白这世间一切道理。现在,现在我才知道也不过如此,是个混蛋。阿观,我也不知如何爱人,我们都学着来,不要急,好不好?时间长着呢……”
魏观点了点头,有泪涌上眼中,他闭了闭眼睛,扯过刀客衣襟,将她拽上前来,试探的吻上她的颈间唇角,耳鬓厮磨,不尽缠绵。
“可以么?”他轻声相问,想要无比的贴近她,也想要世间的一切一切都知晓他的欢喜。
“大可随意”,刀客笑着望向他,轻轻前倾着身子,虔诚的等待着,不敢妄动分毫,像是怕惊动一只怯惧的蝶。
“要是别人问起来你怎么说?”
“卿卿赠我,小字阿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