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十章

刀客推门回来,便见他转着一把窄窄的薄刃,他身上总藏着许多利器,也不知这是打哪摸出来的,刀刃锋利,玉色的指尖一片寒光。

“回来了?”

见了刀客,他放下手中的薄刃,狭长的眉眼上挑,眼见是还计较着,却仍抬手递了过来,是施恩似得亲近。

“咳……还气呢?”

刀客握住他的手,见他眼角薄红,一个人也不知是气了多久,险些笑出声来。她还有心要逗他,又有点舍不得。

“不敢”。

魏观哼了一声,想要发作,隔了这许久,又觉得没个名堂,见刀客眼中笑意明晃晃的,像是要涌出来似得,半是恼,半是羞,眼角愈是嫣红。

“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罪”,刀客揉了把脸,好不容易忍下了笑意。

她回来时还顺手捎了些羹汤,此时探了探,见温度恰好,便端起来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郁火顷刻便散了个一干二净,却又让人觉得有些不甘,“旁人都是以茶代酒,也便罢了,你这可瞧不出诚意。”

魏观轻敲着指尖,缓缓开口,语中微带挑衅,是伸爪子的猫,试探着交融的界限,大胆与小心并存。

刀客笑了起来,“酒自然也有,你先把这个喝了,要怎么赔罪我都依你。”

你为何这样迁就我呢……?旁人或贪权势,或惧权势,便是吮痈舔痔也是肯的。可你呢?

生性如此?还是,情爱吗……?

魏观望向刀客浅褐色瞳孔,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倒影,明净的,却辨不分明。

他张了张口,想要得寸进尺的讨要什么,却终又沉默下去。

可以吗……?魏观垂眼审视己身。

尖刻、阴沉、易怒……他想过杀她,也对过锋刃,便是在此时,也是步步盘算,没有半点磊落。他本性如此,是十足的小人,许是时日久了,她便要厌了烦了……

只是……那也晚了,她既招惹了他,便没有容她撂手的道理……

魏观抬眼笑了笑,是从未有过的明耀璀璨,像藏着钩子似得。刀客从前只知道美人薄怒,如今见了他方才知道,有人嗔笑嬉怒,皆能动荡人心。

“阿观……?”刀客看的心痒,单膝跪在榻上,想要亲一亲他。

魏观笑意愈深,抬起手来,点在刀客额头上,轻轻把她推到了一旁去,摆明了是要报复刀客方才将他撇到一边。

“不是去拿药了吗,拿来吧,还磨蹭什么。”

“不急,我先给你赔罪”。刀客也便作罢,笑着摇了摇头,打床底翻出来一坛酒,倾出了一碗琥珀光,递到魏观面前。

魏观并未接过酒碗,就着刀客的端持,倾身浅酌了一口。

酒是烧刀子,烈的狠,一副生蛮的架势,是呛也要把人呛醉。

刀客也确实想要他醉过去……她无意让他知晓逆渡寒毒一事,男欢女爱,什么江湖朝堂,什么宝贝奇珍,除了她和她的刀,都不重要。

魏观喝不惯这种酒,方咽了一口,便呛咳起来,肺腑中一片火烧火燎。他有心撂开,想起那日长夜,却顿了顿,又饮了一口。

也不知刀客是否还记得……那时她出现在他的房梁上,玄红的绦带烈烈欲燃,金玉相撞清越叮咚,她一身酒气,不由分说的便逼袭过来,容不得半点退避……

醺醺然间,魏观望向刀客,野妄再无遮掩的显露出来,眼中戾气汹涌翻滚着,似疯似魔,贪婪又脆弱。

她如何不知他是怎样的人……刀客饮了一大口酒,轻轻扳住他的肩,将他推了起来,俯身将酒渡了过去。

汹汹烈烈的火焰掀卷起来,又化作奔腾的岩浆,涌入四支八脉。血腥气与熟悉的烧刀子中,刀客嗅到一种尖锐的冷香,他眼中是贪与痴、爱与怖,似要将她拆骨入腹……

可他偏又克制着……有这样的眼神,却连个血印子也留不下……

刀客轻笑了起来,抓过酒坛,重又满饮了一口。重重叠叠的衣袍下,蛊虫悄悄从掌心爬出,顺着紧贴的身体,钻进细窄的脉搏,带起微小的痛意。

刀客盘算的极好,却不料魏观在宫中常年与这些物事打交道,远比她想的更为敏锐。蛊虫入体,不过一息他便清明起来,转瞬辨明了因由。

“滚!把虫子拿出去!谁准许你用这法子的?!这毒在我身上十来年了,不用你胡乱操心,逞这样的本事!”

惊怕如洪水一般滔天而来,将他扑打在浪潮里,他惯不会好言好语,一开口便似不知好歹的恨与怒。

情字极时总如此,烈火灼心,怕是真,恨也是真……他想要刀客爱他,却绝不愿她如此……

她是浩荡长风啊……是明耀的炽金辰光,是万千话本说书人愿讲来万万遍的好梦,是永远的明澈的双眼,胆大妄为、快意江湖,欲与天公相比高。

而他是水下腐烂的荇藻,是溺水的恶兽,紧拽着她漫不经心垂下的细草茎,怕她离去,更怕折损她的锋芒……

他从前听人讲……买金买玉从不敢买好物,只有那些有瑕疵,方觉留得住,他那时嗤之以鼻,到今日方知不假……

便此无用一身,唯有些粉红皮囊,破铜烂钱。虽是步步紧逼,步步算计,又如何留住她……

魏观攥紧手,只觉得胸腔间有一种欲呕的苦意……气血逆冲而上,他推开刀客的手,伏在榻边,连连呛咳着……

堆叠的酒坛摔落而下,骤然浓烈的酒香里,噼里啪啦一地碎裂。刀客抬手封住魏观的气海,不管他的推拒,制住他的双手,拭了拭他唇角的血。

他的路行的太窄,没给旁人留余地,也没给自己留余地……打京城至今,他从来紧绷着一根弦,动辄有断裂之患,刀客看的分明。

“阿观,我行事如此,你不需太过挂怀”,她开口言声,仍存着疏阔一身的笑意,仍是那副见过大江大河、百样世人的宽容,也仿佛世人皆不在其中。

魏观恨意更胜,怨怼、羞怒、恨恼一齐俱来,他挣扎不开,便直刺刺的盯着刀客,像是想要撕下一块肉来。

“你瞧,我这样说,你更不开心了……”

刀客笑叹了一声,捻了捻他的发丝,让人辨不出前一句的真假。

她半蹲下来,拽起魏观的手,亲了亲他沾血的指尖,“当然,若不是你,我也未必会去寻个这样的蛊虫来,苦乐同担,你身我身,有点像比目并蒂之类的,听起来也挺好的,是不是?”

“你别瞪我了,再瞪就不好看了”,刀客又笑了笑,伸指抵在他唇上,堵住将要出口的恶言。

“阿观……你从京城来此,与今日之事,其实也没个不同。你是如此,我也亦然。我很喜欢,或者说这两件事,都让我很是快乐。”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她抚上他滴血似的、仿佛要撕裂开的眼角,轻轻缓缓的笑着,“我小时顽劣,也算尝过百草吧,后来这些对我就都没什么用了”。

“阿观,你不要怕”,她将手腕递给魏观,“我真没事,你自己探”。

“我怕什么?!”魏观仍锐利着眉眼,打开了她的手腕。

刀客并不与他争辩,仍是笑着,探身轻轻吻上他唇角,明澈的月光下,她眼中盛满了缱绻的湖水,分明有月辉粼波、临花照影。

她又笑了笑,弯弯新月下,万千闪烁的光点汇绕成缎带,拥住漂泊已久的舟。

轻轻摇动的湖水里,魏观渐渐安静下去,那些怕与惧,那些你施我予的计较,都随着水波中渐渐远去,仿佛从未停留……

“当真无事?”过了好一会儿,他又低低开口,微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当真无事”,刀客将手腕向前递了递,这次被他一下子紧紧抓住,使得刀客忍不住又翘了翘嘴角。

“你说尝百草是怎么一回事?”

“真是我那时候顽劣,年纪小嘛,难免不懂事,天儿一热我就烦,心想着要不拿点可以凝血成冰的毒草毒药的中和中和,后来这些东西对我就都没什么用了。 ”

他到底是伤痛未愈,精神多有不济,如今放松了心神,便有些撑不住了。刀客和他说了没两句,就见他昏昏欲睡,却仍时不时惊醒似的,探起掌下的脉搏。

“睡吧,我就在这,等你醒来时,这毒就消解干净了”,刀客翘腿坐在床沿,又开了坛烈酒,正慢慢饮着,见此便抻出手腕,拢住他微凉的指尖。

魏观应了一声,微微松散下来,安静的阖眼倚在刀客身侧,像只湿漉漉的幼猫一般,素净而稚气,仿佛于月光下回溯去了遥远的旧年,卸下了所有的矫饰。

过了一会儿,刀客以为他已然安睡了,他又低低出声,“你说来寻我喝酒,我等了几日也不见你”。

若是还清醒着,恐怕他绝不肯说这样的话……刀客想来不由心下柔软。她低头看去,便见他一双眼明净而安稳,又有些小孩子似的爱娇。

真好看啊……她亲了亲他眼角,轻声哄他,“是我不好,还请你原谅一二,以后再不会了。咳,我是去打了一架,我讲给你听,你要听吗?”

“听。”他想知晓更多刀客的事情,除他之外,有别于一般皮肉下各自怀揣的鬼蜮伎俩,关于仗剑行走的人众。

刀客指节敲了敲桌子,像个说书人似得讲了起来,“我有个友人,她有心和离,她爹却是个老古董,说什么都不许,还要把她关在家里,说冷静冷静。

她也是好功夫,和我齐名的那种,啧,还是比我差一点吧。不过她爹也不差,徒弟仆从又多,难搞的很。她便传信邀我相助,我们俩是杀了个七进七出,厉害吧?”

“骗人。”

“哪里骗人~杀个七进七出?倒是,一般人是不这么干……不过扬威名嘛,这可是江湖两代人的对决。”

“就是骗人。”

“好好好,是我骗人,我重新讲”,真是爱娇呀……刀客戳了戳他肩,状似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

“那日我打临水巷第十二个桥头得了密信,便提刀杀进了山庄。是一招猴子探月,就把她从山庄里捞了出来。

说时慢那时快,百十来个家仆一齐杀了出来,我们两个仓皇逃窜,跑的灰头土面,好险才杀出了出来。

出了山庄……是风卷残阳,旌旗烈烈?那老头鬼精,还分了一队人马,拿着斧钺钩戟等着我们。

不过我们两个瞧了眼对方,是一下子就笑了,正兴头上呢,来的恰好。你还别说,我们一个拿刀的,一个拿剑的配合起来还挺顺手的……”

“嗤……”

这一段讲的颠三倒四,用词乱七八糟,没说两句就又开始嘚瑟,魏观嗤笑了一声,声音里却有明显的鼻音。

他抬手压在脸上,泪水成串成串的落下,他也说不清为何如何,只仿佛二十年来的所有委屈,都要赶在这一时半刻,争先恐后的从他身体里涌出来………

“阿观……”女人低下身拥住他,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拭去那些咸涩的液体。渺远的江湖故事里,楼外秦河水声潺潺,一弯新月上了枝头,又上西楼。

作者有话要说:三千七百多字,四舍五入就是我写了三章呀!【大言不惭】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