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是行于峭壁悬崖,多事烦忧,日来夜间易惊易扰,只得浅眠,因而凉风来时,魏观便瞬息察觉,醒转了过来。
隔着如霜的月色望去,刀客坐在房梁上,玄红交织的绦带垂落下来,烈烈欲燃。她今日倒不曾提壶持杯,却似是酒宴方罢,醉眼惺忪,仍有沉凝不去的酒气。
更漏细细琐琐,院落悄然无声,魏观点灯起身,隔着荧荧惑惑的烛火,似是着魔一般,与她对视良久,方才言声问询。
“你是来杀我的?”
静阑中,他的声音较寻常男子细锐些,如同碎玉相撞,凤眼上挑,寒光熠熠,袖中手指轻转,短弩蓄势待发,端得是凶性十足。
见他如此,刀客觉得趣味,忍不住想要逗弄,她甩了甩金玉绦,啪嗒啪嗒的敲在膝上,朗声而笑,“府中侍从俱守院外,倒是便宜了我。”
她自是有理由杀他……几日来,东厂好手尽出,从昼至夜,不间断的截迫,誓要取她性命。不过刀客却是该喝酒便喝酒,想游街便游街,刀不必出鞘,却无人奈何的了她。
名高者性傲,于其间,刀客已算得宽宏。只是因此,他更要杀她……而如今,想必她是恼了……
魏观素来信不得任何人,寝时院落中独他一个,倒成此孤立无援之局……
然而,他眉目仍是锐利的,非是两兵相接,学那诸葛,大唱空城……而是性烈刚硬,绝不低头半分,豁出去自己刀锋摧折,也无回旋。
“你大可试试”,他的声音冷沉下去,或许还有些旁的情绪,隐在暗处,教人瞧不明白。
刀客笑了笑,不见恼怒,反倒是心下赞叹。她行的是一往无前的刀法,持的也是摧尖折锐的刀,自不肯爱这庸庸众生,偏贪那世间凶煞……
而他又是脆弱的……卸去了厚重的鹤氅华服,烛火间,魏观一身中衣端坐着,衣衫空落落的,透出来窄瘦的肩脊,像一把极薄的刃,寒光锐利,又需持者珍重爱惜。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刀客拱手求饶,像是在哄一只呲牙露爪小兽,酒仍未醒,语调缠绵,又总含着笑意。“那日我开口前,便多少猜到你是这般性子,我自然也不能因此怪你。”
“那你来做什么?”魏观语带恼怒,蹙眉质问,指尖狠抵在短弩上,苍白中浮出了一线深红。
刀客又笑了笑,笑意如同湖上掠过去的雁,动荡了一池春水,却是高飞天北,行踪难觅,去留无迹。
“我来告别,或回漠北,或回雪山,或回江南。见你睡着,正待留书,还未想好写些什么,你便醒了。”
她说的坦然,却显得情薄。也是,本就如此。于刀客而言,这不过是浮光掠影一相逢,天地之大,更有那数十万丈红尘,哪个都可做归家。
而他,被禁锁在重重宫墙内的阉人,却不知道,也难以想象,这江湖是如何的浩大……
“你是在逼迫我吗?”,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那些蛰伏已久的恼恨忽然便喧嚣而上,怨怼冲口直出,却还有那更多的,说不出口的委屈,哽在喉间。
“我如何是……”,在逼迫你?
刀客语带困惑,只是话未说完,便停住了,轻轻的叹了口气。
江湖放荡十余年,刀客遇到过太多人,那些肯不肯相认的隐秘心事,顷刻便无处遁形,毫不留情的昭白天下。
刀客酒醒了两分,却将他模样瞧得更是明白。空明的月色下,他眉眼间皆是恼怒,直恨的眼角薄红,更添了两分艳色,端得是十分动人。
江湖人来去匆匆,大可情浓相逢云雨,情散则各自别离,便是不知彼此名姓,亦无关今夜痛饮。然而,他却不同。不过一相逢,刹那即湮灭,再回身他竟已是泥潭深陷。
瞧着瞧着,刀客便突生了欲念。她想要教他动情,想要教他哭喘,想要他将脆弱的咽喉献出来,任由她任意施为。她想要持握他……
只是,她不能这样做……“是,我是在逼迫你”,我不过是寻常众生,还望你及早抽身,“此去一别,必不教你寻得我行迹”。
刀客低声附和,魏观却恼恨愈盛,疼痛中,他颤抖的弓下身子,薄唇紧咬,艳色更浓。刀客到底是忍不住,又跳下房梁,从桌畔倒了杯水,温热了递给他。
魏观眯眼打量,并不相接,挺身直坐,收敛了那一刹那泄露的脆弱,袖中手指重又握紧。
如此距离,足可一击必中……便是她身手顶尖,也未必能讨得好来……
“没下毒”,刀客扯了扯唇,俯身将杯子轻放在床沿。浓烈的酒香逼袭而来,二人呼吸相触,好似一场绮丽的梦境……只是,梦境总一恍即逝。
“我走了,保重”,刀客低声告别,身形无半点迟黏。她轻巧的跃出窗子,又随手掩上寒风,窗外天光渐亮,炽橘吞金,苍蓝涌跃。而这偌大天地,终究是桥归桥,路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