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善者得人善,陈朴自认是个知礼的,便寻摸了些玩意回送小姑娘。两人你送我还的,难免要说上几句话,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小姑娘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整日里生机勃勃的,亦不嫌他口拙无趣,陈朴也喜欢同在她一处。
修撰林家的院子里生着株大桐树,枝叶十分繁茂,重重花朵能将人遮掩起来。小姑娘便喜欢笑嘻嘻坐在桐树枝头,说自己如此这般,也算个不出宅院,端庄淑静的闺秀。
陈朴舍不得站的太远,便一直立在树下,高仰头望着她。瞧她嬉笑嗔痴,好似自个儿的日子也有滋有味起来。有时候宫里事情多,小姑娘见他神色疲倦,也会轻轻巧巧的跃出院墙,静静的陪在他身边。
素枝繁欲坠,春事到桐花。时间久了,两人也有了默契,每隔那么两三日,于人恹恹欲睡的午后,陈朴便下值归来途径那段桐花路,小姑娘亦是“刚巧”在树上赏景。
那阵子,每日梦里都是桐花香。宫里的那群小子们掐尖冒头,他竟也不在意了起来……他年岁长,经的事也多,如何还能看不出,自个儿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是这清流家的女儿,宫里的太监,听起来怎么也不是一路人。
他不是没想过趁着心思刚起,陷的不深,索性断了联系。只是三两日过去,下了值他还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那桐花路上……
陈朴觉得好笑,他这么多年,宫里宫外的也瞧过一些情情爱爱,只是不知道,自个儿竟是个情种。
而情之一字竟是这般滋味,教人患得患失、喜又苦苦。陈朴也琢磨过小姑娘是如何瞧他的,他心想,运气好当他是玩的来的忘年交,点背了,没准小姑娘当他是失孤后父爱满溢,却无处安放的邻家老伯。
他知道自个儿这些想法不着调,可大概哪个都比他是个阉人强……
他是个阉人啊……便是小姑娘良善心软,并不因此轻视他们,却不代表她愿意同个阉人来往过密。世人的闲言碎语,从来能杀人,他如何不知道……
然而假的真不了,他没法一直瞒下去……陈朴卜卦算定,请回来了一个据说百事皆宜的吉日,准备将自个儿是个阉人这事坦诚相告。
那天还算朗晴,小姑娘坐在花枝上晃荡着腿,一双眼清澈又明亮,似能照得这世间所有龌龊都无处遁形。陈朴瞧的心里发苦,编好的那些话便都说不出口了,只是干巴巴的一句“我是个阉人”,便等着尘埃落定。
一阵枝叶摇动,桐花瓣飘悠悠的落到他衣袍上,小姑娘站到他身边,竟一副悄悄的松了口气的模样。陈朴不明所以,又踟蹰不敢言。
而小姑娘朗然开口,“我知道呀,我学过医术的,那次我就知道。只是你一直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提”。说着说着,她撇了撇嘴,轻轻踹了他一下,“若不是你没有家室妻妾,我又怎么可能一直同你玩儿~
“那……那你不觉得吓人吗”
陈朴愣住了,眼睛有几分酸涩。这时候,谁缺个用不着的小手头,都免不了要被人视作不祥,何况他们这种人。世人为着骂他们,还专门创了个词叫“刑余之丑”。
他从前倒也不甚在意这些……毕竟他一身权势富贵皆由此,他爹要没将他卖去宫里,他如今指不定在哪饥一顿饱一顿呢。
只是……只是他不知怎得,今个竟突然委屈起来……
“有什么可吓人的~不要难过了……”
小姑娘难得的有几分不知所措,忙手忙脚的想要宽慰他。陈朴看着看着,竟觉得眼眶发热,喉咙里哽住了似得,说不出话来。他抬手从小姑娘发间拈下几片桐花瓣,紧握在掌心,复又将手缩回袖袍中。小姑娘发丝细软,那股子软意直传到他心里。
倏而,陈朴笑了起来,眼角带着几丝细纹,“我没事,倒叫你瞧了笑话”。小姑娘没说话,将他抱了个满怀。他一时怔在了原地,由着小姑娘轻轻掖了掖他眼角,待小姑娘又窜回树上才醒过神来。
他没抓住小姑娘的衣袖,只依稀看到她红着个耳朵尖,消失在了院墙那边。陈朴望着花繁压枝的桐花树,沉默了良久。一时千百种滋味搅在心头,竟让他说不清是喜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