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日上三竿,金粉香屑铺陈满地的胭脂楼里恩客酒醉方醒,面色晕红的少女们裹着薄纱往来穿行。临水的栏杆上有起早的雏妓抬足撩水,见了人打量便跳下来藏进楼阁深处,偶有回首,一双双眸子狡黠或娇怯。

天字房的几位大人酒醒重开宴,又在纤纤素手的服侍中饱食的一番,方才出了胭脂楼。为首的男子一身褐色常服,被人簇拥着前行。

褐袍男子身量高且瘦,模样寡淡而平庸,三十出头的年纪,细打量起来眼角可见几丝细纹。他是这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那种人,疲惫且暗淡,往人流里那么一穿行,便叫人再分辨不出个你我他。

众人簇拥着,他神色淡淡,面上不露一丝欢喜或不耐,眉眼亦低垂着,也不像有什么矜贵身份。周遭诸人却是恭谦,见缝插针的说着漂亮话,以求个官途亨通、财运咸达。

“陈大人,户部将选侍郎,能否劳烦您为我美言两句,日后小子也好给您、给纪大人帮上忙。”

陈朴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并不直言应承,只回了句四面着光的“你有心,主子自会看在眼里。”

说话的人唯唯,却不肯轻易罢休,仍纠缠着。到了胭脂楼的门口,陈朴一抬手“得了,也别一帮人堵在这儿了,让别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陈某还有差事,便先行一步,诸位大人就送到这吧”,言罢转身离去。

胭脂楼里扫洒的龟奴瞧见了这番热闹,不由咋舌,那些恭维的,可也是平日里有头有脸的大人,此时见人走远了,便忍不住向楼里伺候久的老奴探问

“那谁呀?怎么这么大排场!”

“嚯……他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心腹,御前伺候的。前儿个他主子赏了他一座宅子,这不,这群人闻到了味,忙着巴结呢……”

“太……太监……?那他还能来咱们楼里玩?”

老龟奴恨恨的冲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快干活吧,哪那么多话儿,不要命了?!”

远了那群恭维寒暄的,不必再强打精神,陈朴的神色便更寡淡了。他一时不想回宅子,离当值的时候又还富裕着些时辰,便随意在路边寻了个茶馆喝茶醒酒。

打帘进店,这小二似是不太灵醒,竟送上来了最便宜大碗茶,他倒也无可无不可的饮着。反正他是个糙人,打小也没过过富贵日子,喝茶也就图个醒神解渴。不像他主子,能品的出沏茶的是百花上露还是梅蕊新雪,溪水上中游也讲究一番。

他同主子说过这些话,主子骂他没见识,却赏了一个朴字给他做名,也不知是好是歹。

皇城靠北,春来的迟,如今尚且料峭,日头唯在正午透出几丝暖和气。街上南来北往的吆喝声不少,行人如织四下闲逛,瞧着也是贪这好日光,热热闹闹的让人瞧着欢喜。

他或许是老了……竟贪起旁人的热闹来……此时靠在窗棱上,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倦意。宫里头、酒宴上都是人当狗、狗当人,各自脸上糊着层假面,朝忧生、暮畏死,唯有庸庸众生所在的方是灯火人间……

他自嘲的笑了笑,告诫自己莫再多想,这平头百姓的日子也各不容易、自有艰辛,否则当年他爹何必要将他卖入宫中呢……

不过如今他也算熬出了个头,或许可以于宫中结个对食,或从平头小户里娶个姑娘,也扮作那寻常夫妻,报团取暖、共守长夜……

只是这事说起来容易,却也麻烦……

当今圣上仁德,宫女二十五六就能放出宫去,哪还有几个愿意和阉*人搅和在一起的。他们本就不干净,又被泼多了脏水,平头百姓躲他们还来不及,又哪肯将女儿嫁给他们。肯卖女求荣的那些人家他也膈应,或许他倒是该娶个风*尘女子,正好在世人眼中的都是最下*贱……

陈朴定了定神,不愿再这么自怨自艾下去,便随意打量起了周遭。

这茶馆上不得台面,却是十分热闹。邻桌便坐了一对兄妹,欢欢喜喜的笑闹着,两人虽都不是十分好颜色,那股子生气却叫人喜欢。

小姑娘更打眼几分,一身嫩黄的衣裙,像雏鸟新生的羽毛,发也细细软软的,挽了双髻。她也不怕生,偶尔视线与人对上了,便大大方方的冲人笑,眉眼弯弯,十分可人。

陈朴忍不住先垂眼避开,只是小姑娘同哥哥的交谈声却仍不罢休的纠缠着。他非是有意留心,只是宫里伺候惯了主子,时刻需得灵醒,耳朵总比旁人好使些。

当哥哥的趴在桌子上放赖,边念叨着什么“姑奶奶,您预备什么时候回家呀,晚了阿爹又该打我了”

小姑娘讨好的站起来给自家哥哥揉肩,“二哥~再逛一会儿嘛~马上就到上巳节了,我需做一些花糕送给邻里,早上我和阿爹说了要出来采买食材,晚一些回去阿爹也不会打你的~”

“哼……东街西巷的那群鸟,什么花什么果不给你叼来,你还需要出来采买?亏得阿爹信你”。

男孩儿哼哼了两句便也应承下来,转头说起来上巳节的事情。“哦对了,送花糕的时候咱们巷子里新搬来的那家不要送。”

“那家与咱家有仇不成?”

“倒也不是,你别问了,几家都说好了。”

“那不行~这多让人难堪,你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听你的,偷偷送过去。”

当哥哥的总是拿妹妹没办法的,男孩儿凑头过去,压低了声音,“那宅子是阉人在住,你平时胡闹也就罢了,这次一定要听话,否则阿爹不会纵你的。”

陈朴听了这话不由失笑,真是巧了,这两人八成就是他新宅子的街坊,没想到却是在这里遇到了,又听到了这么一件事。

他倒也不甚在意,难听的话他听的多了,这不痛不痒的两句算的了什么,他的的确确是个阉*人,再怎么着儿,下面也长不出东西了……倒是他这群街坊四邻,和小孩子怄气似的,傻得很。

小女孩却起了好奇心,“阉*人?那他做过坏事吗?”

“那倒也没”,哥哥有些苦恼的样子,“不过他们也不怎么做好事呀,也就是为了媚上罢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非亲知亲见,哪能随意断人善恶是非。人云亦云,你蠢透了。”

小姑娘越说越生气,偏转头去,不理哥哥了。

做哥哥的忙去哄她,“好了,都听你的,我不说了。”

小姑娘还愤懑着,她不懂人们为什么将所有东西都分出来个三六九等,鸟雀们各自欢喜着,他们先是将它们定做了下等生灵,又非要分出个仙逸俗贱。人皆有好坏善恶,他们又开始非黑即白。

她知道自己发脾气没道理,却忍不住又嘟囔了句,“呵……那群大人们可真是聪明,从人群里单拎了些出来,从此什么脏的臭的都能扔过去。不过便是这世上没宦官,那群大人们也不定能把天下治理成什么样……”

陈朴打旁听了这话不由觉得好笑,小姑娘实在是天真的可爱,瞧见谁都先当做好人。可这儿天底下,哪那么多日光下头摊开来说的事儿……他撑头想了想,也想不起来自个儿背地里干了多少坏事,沾上了多少血。不过,朝堂上那群大人们,确实也与他们一般污浊……后面那话倒合他心意。

当哥哥的也年纪轻,脑子还没刻板起来,听了这话倒没驳斥那小姑娘,只是皱了皱眉,道了句:“这话可不能在外面说,让别人知道了,你的名声就毁了”

小姑娘又来了精神,挂在哥哥身上,笑开了眉眼,“瞧瞧,你也这么觉得不是~”

陈朴不愿再听下去,暗自举杯遥谢了小姑娘这番善意,在桌上放下了半角银钱,便离了茶馆。

“这世上没有平白的好事,咱们更没这种福气,承了总得还”,方入宫时老太监的告诫犹在耳畔,非是明码标价的东西总不让人安心,他哪敢擅结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