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吃一点”,真的只吃了一点点。大嫂子早起现蒸的馒头,个头比一般老乡家里的馒头小至少三分之一,圆圆的,看着小巧可爱。
姜明光吃了一个半馒头,宗齐光吃了她掰下来的那半个馒头。
她吃饭不算快,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说话,也不吧唧嘴,吃相很文雅,这也是城里孩子和乡下孩子的一个显著区别。吧唧嘴是显得吃得挺香的,到底算不上“文雅”。
大嫂子看着姜明光的眼神就跟看亲闺女似的,除了腌豆角,又切了一小碗腌萝卜。又说给她打了一个新的浴桶,里外刷了三遍桐油,等着干,等新浴桶来了她就能舒舒服服的坐在浴桶里泡澡啦。
*
开往县城的班车上不算拥挤,大抵是很多老乡舍不得坐车的一角钱车费,宁肯地走十几公里,或是骑自行车去。
因而两人能舒舒服服的坐在一个双人椅上。
他俩还是头一次挨的那么近,姜明光觉得没什么,跟陌生人坐一起那不也是一回事吗。宗齐光则有点紧张,很小心的避免不要碰到她的腿,还很主动让她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户外一路都是田地,油菜花开的正好,冬小麦即将成熟,几乎看不出去年夏天泄洪之后的影响。洪水之后最重要的是要防疫,集体养殖的耕牛之类大家畜,私人养的看门狗和抓鼠猫、鸡鸭鹅等跟着居民转移了,可田野里还是有很多小野生动物的,比如黄鼠狼、田鼠、家鼠之类,洪水一来,没来得及跑的小动物全都淹死了。
小动物死在地下的洞穴里,说是肥了田,也带来了传染病的隐患,主要还是杂食的老鼠,所以去年下半年泄洪区居民返回家园后,当地政府派人下乡狠抓了防疫工作。
一路也不能只顾看着窗外并不怎么样的景色呀,于是还是得找话题闲聊。问到各自喜欢的作家,姜明光喜欢张爱玲、萧红,宗齐光喜欢钱钟书。
俩人便就这些作家的作品讨论了一路。
宗齐光认为钱钟书的小说带有西方式的幽默和讽刺,张爱玲则秾丽的有点“不合时宜”。
“是不适合现在这个时代,对吧?”
“对。”
“是因为现在的人太沉闷,只爱穿黑灰蓝白吗?”
宗齐光一下子笑了,但很快忍住,“有一部分。她写的都是她那个阶层的人的苦恼,在广大人民群众来看,不能理解,也不能欣赏。”
“确实。不过要看的不就是‘别人的生活’吗?别人的快乐和烦恼,毕竟要是想看更贴近自己的现实的故事,那随便看看身边就好了啊。”
他觉得她说的真是太有道理了!
*
东平县县城很小,跟省会城市没得比,只有两条能算得上比较大的街道,呈十字型交叉,新华书店地处十字中心,占据了最好的位置。
新华书店对面是县城的百货大楼,说是“大楼”,其实也就是一栋三层的红砖小楼,陈旧朴素。
俩人先在书店旁边的国营饭店吃了午饭。
国营饭店没有菜单,在点菜处墙壁上挂着流水牌,菜肴一排,不超过十种;主食两三种,看着十分寒酸。
宗齐光看着流水牌,先是皱眉,“没什么好吃的。”
姜明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服务员说:“一个皮蛋拌豆腐,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半只烧鸡,两只茶叶蛋,一份小白菜鸡蛋汤,一碗米饭。”
她两小时之前刚吃了早饭,还不太饿。
宗齐光掏出钱包,主动付了账。
这个点吃午饭还是太早了一点,饭店大堂除了服务员只有他俩。在靠墙的位置坐下,服务员倒是挺勤快的来又擦了一遍桌子,上了茶杯,倒了两杯淡茶水。
宗齐光去拿了两副碗筷,摆放好。
大概也因为没有其他顾客,上菜速度还挺快的,先上了凉菜皮蛋拌豆腐,没多久又上了番茄炒鸡蛋,半只烤得滋滋作响的烤鸡。
姜明光看得直皱眉:“怎么烤鸡居然不切一下的?这怎么吃?”
“等下凉一点撕开好了。哎,你去过首都没有?我们那儿的烤鸭很好吃的,全聚德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还有其他做烤鸭的饭店,不过都没有全聚德有名气,对吧?”
他笑着说:“对。将来要是有机会呀,我请你吃遍首都有名的烤鸭店。”
“我不喜欢吃烤鸭,烤鸭有股臭鸭子味儿。”
他先是一怔,接着微笑,“那我请你吃别的好啦。你爱吃甜食吧?驴打滚特别好吃,没人不喜欢。”
“听说过。是什么味道的?”
“软软的,甜甜的,香香的。”他不知想起什么,又面露微笑。“北海那儿很热闹,夏天游泳,冬天可以溜冰。你们皖省也挺好,就是冬天水面冻不了那么瓷实。”
“你溜冰溜的好吗?我不会哎。”
“我教你啊。”他很自然的说。
*
半只烤鸡,姜明光吃了带鸡腿的那一半。
小白菜很嫩,鸡蛋汤做的恰到好处,鸡蛋不太老。
出乎意料的味道还挺不错。
姜明光觉得可能吃得有点太饱了。
吃过饭,直奔新华书店,逛了两个小时,买了一堆书。
这时候的书售价很便宜,薄一点的几角钱,稍厚的1、2元。姜明光不差钱,首都来的宗齐光看着也不差钱,抢着付了钱。
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接着拿过书,整理一下,分成两垛,用牛皮纸包了两层,再用麻绳捆了交叉十字结。
宗齐光一手一捆,拎起就走。
出了书店,又去旁边百货大楼,选了几块布料。
“给大嫂子买一块,大嫂子今年过年给小春做了一套新衣服,自己都没舍得做,没钱嘛。”一边挑布料,一边对宗齐光说:“我们这边讲究过年一定要穿新衣,有条件的话大人小孩都要穿新衣才是‘过年’,平时舍不得买。小春年后去相亲了,不过据说因为太穷,对方姑娘不愿意。”
宗齐光感叹:“确实,梨花公社真穷。看一个地方的居民是否富裕,要看他们有多少可支配资金,一户居民一年到头只有几十块钱,真的太穷了。”
姜明光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对啊,收入太低了。是因为集体制经济吧?”几十元也就是城里职工一个月的收入而已。
“对,也不对。去年梨花是因为泄洪损失惨重,只能靠国家救济,但前两年没有洪水,整个公社的人均收入也没有超过一百。”
“不是生产的粮食都是生产队的吗?”
“对,但他们会种菜养鸡鸭鹅,集市的时候拿去卖。”
啊,明白了。大家畜比如耕牛、拉磨赶车的驴或骡子都是生产队的公有财产,吃饭食堂大锅饭,但从来没有严格禁止过农户自己养点小家禽。特殊时期过去之后,“大锅饭”制度飞快松动,除了粮食、大家畜还是公有财产之外,集市上卖的东西越来越多,也不用总是偷偷摸摸的了。
农村经济说是“自给自足”,粮食不用买,生产队会统筹发放口粮;蔬菜自家田间地头种一点也够吃了,家禽逢年过节可以打牙祭,鸡蛋也不是什么太金贵的食物,大嫂子每天给她和姜小春一人一只白水煮鸡蛋,也没有到舍不得吃的地步。
但就是没啥现金,她现在也想到,大嫂子基本从不外出买东西,是集市上没东西吗?再没有东西也是有点食物的,不然怎么叫“集市”呢?只是大嫂子没钱,家里还有一个儿子没结婚,不得攒钱娶儿媳妇呀?
她真情实感的为大嫂子着想:皖省重男轻女严重,姜家的奶奶尚且为了没有大孙子埋怨儿媳妇,农村人家里没有儿子就会被别人欺负,骂架的时候会直接骂女人“不下蛋的母鸡”,搞笑了,难道女儿就不算人了?下地干活其实不分男女,哪家的女人不得下地挣工分?但偏偏计算工分的时候,男女工作量相同,男人有10个工分,女人直接打个七八折,只能有7、8个工分。
工分问题加重了重男轻女倾向,也就不怪人人都想生儿子、多生儿子,所谓“多子多福”嘛。不过因为B超鉴定胎儿性别技术还没有普及,现在的乡下还没有人意识到可以靠B超人工选择孩子的性别,皖省整体的出生性别比差距不大,在正常范围内,新生儿男孩稍多,大概是108:100,远不到二十世纪末的130:100。
她想了好一会儿,“大嫂子要是像城里那样顶多只生两个,现在生活的应该会好一点。”
“会少给很多彩礼。”宗齐光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贫穷的本质,“多子才不是多福,而是要多花很多钱”。
“她嫁女儿也收彩礼的。”
“但填补不了娶媳妇的支出。”
“这么说,其实不生孩子最好了,抚养孩子开支太大,还会降低生活质量。”
宗齐光挺意外的瞥她一眼,惊讶她居然会有这样的觉悟。
“你说的没错,但实际上你要是下去做计划生育工作,敢这么说的话,准会挨揍。”
“噢,是啊,谁还不生孩子呢?”姜明光随口说:“你看这块怎么样?有一点暗花,不会太鲜亮,又不至于太灰暗。”
她费力扒拉出一块酱红色的印花绵绸,很豪迈的一下子买了三米五,够做两件上衣。又买了一块藏青蓝色的斜纹布,扯了两米二,够做两条长裤。
营业员开了票,撕下一式三联,夹着姜明光掏出来的10元大钞,用一个铁夹子夹住,从头顶的铁丝上“唰”的一下,用力传到收银台。
这边营业员开始下剪子剪布料。
抖开布料,用固定在柜台边缘的长米尺刷刷量出三米五,在侧边剪出一个裂口,随即双手各持一边,用力一扯。之后将撕下来的布料麻利的折叠起来,同样用牛皮纸包裹,麻绳捆扎。
接着剪斜纹布。
姜明光一边看着营业员的动作,一边说:“斜纹布不要直接撕开,两边量,然后划线,用剪子剪开。”
营业员就有点不耐烦,“你真麻烦!我一天要撕多少块,根本不会少你的。”
姜明光不慌不忙的说:“你要是不按照我说的量,少一厘米我都不要。”
营业员愣了愣,然后板着脸,按照她说的方法,分别量了两侧,捏着两边裂口,对直,捏齐,这才下剪子剪下布料。
虽然按照顾客的意思做了,但最后还免不了很不乐意的酸几句:“这个同志,你家里的也太会过日子了。”
宗齐光一本正经的说:“会过日子的女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