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的门还大开着,房间里并不是很暖和。
明亮的月光从门口照进来,打在谢执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衬得他越发的清冷。
缠在手腕上的手持盈盈发亮,地魂灯发出的灼灼光亮将他光洁白皙的手腕灼出一片红痕。
阿砚脸上斑纹密密麻麻,已经看不到她原有的肤色了,指尖长出三寸长的青黑色指甲,她面上极其痛苦,周边黑气远远不断的冲向她的眉心。
她倏的睁开眼睛,原本黑色的瞳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阴圆的眼睛,她直直坐起身来,向站在床边的谢执冲去。
黎坛快速抽出佩刀冲阿砚的手砍去,可是阿砚的身形极快,长甲竟然绕过他往谢执的胸口掏去。
谢执并没有动,长指马上穿过他,却在他胸前堪堪停下,阿砚浑身剧烈的颤抖,十根手指用力攥起,尖利的指甲竟被她生生折断,她艰难的往后退了两步,粗哑的嗓音响起:“我不想杀你,你快走啊——”
谢执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黎坛也有些惊讶:“这晏五姑娘好强的意志力,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恢复神智。”
阿砚的眼睛有片刻的清明,但马上双手就重新伸向了谢执,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震荡,不断的被撕扯着,她控制不住的走向谢执,心底突然迸发出莫名的恨意。
这股莫名的恨意在心底滋生,如藤蔓一般爬上她的心口,顺着每一根经络冲上来,一句话脱口而出:“帝舒,你也来尝尝筋脉寸断,血脉被抽干的滋味吧!”
谢执猛地抬眼看向她,他一字一句的问道:“你刚刚说谁?”
可是阿砚已经神志尽失,根本不会回答他,她的手已经朝着谢执伸了过来,谢执并未躲开,他伸出二指在阿砚的额头一点。
一股凉意的从额间传来,周身的燥意顺着眉间的凉意消失不见,耳边的鬼哭狼嚎也通通消失,阿砚感觉自己遁入一片虚无,随后渐渐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昏睡了许久,直到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阿砚猛地睁开眼,看到茗红坐在地上惊恐的看着她,见她坐起身来,又吓得连连往后退。
“怎么了,茗红。”
阿砚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小姐?”
茗红两眼通红,面上充满了恐惧,她吓得牙齿打颤,半天才磕磕巴巴说出来一句:“小小小姐,你你的脸,你你你是人还是鬼?”
阿砚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她走到桌边,拿起桌子上的镜子照向自己,在看清自己的脸后,她不由的深吸一口气。
镜中的人脸上都是青红色的斑纹,已经完全看不见往日白皙的皮肤,整个一张脸恐怖的像一个鬼,只有一双清明的眼在这张丑陋的脸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的手上也都是青黑色的斑纹,指甲也变成青黑色,但是齐根断裂,她隐约有些记忆,昨晚谢执来过,她差点杀死他,这指甲也是她强迫自己不要伤害谢执时强行掐断的。
如今她这个样子,是变成妖怪了么?
阿砚放下镜子,转身坐到床上,抬眼便看到茗红浑身颤抖的坐在地上,她想离开又不敢,但阿砚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分明可以从她眼中看出,此刻自己就是一个怪物。
阿砚坐在床边,内心一片迷茫,她这个样子,就算逃出将军府,怕是也没有活路,更何况青鸰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侵占她的身体,她随时会变成一个真正的怪物。
从前她是一只游魂,没有人能听到她说话,连其它鬼魂都看不见她,她忍受多久孤寂才成为人,如今又要变成一个怪物么?
她既不想再做鬼,也不想做怪物。
况且她也无处可去,将军府的人都想杀了她,晏府的人更不会收留她。
所有人皆视她生命为草芥,只有她自己想努力的活下去。
可她如今这个样子,怕是连今晚都活不过去。
她木然的坐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门 “吱呀”一声被打开,门口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小姐……”
是茗红的声音,阿砚没有抬起头,茗红强忍惧意的声音继续传来:“小小小姐……小姐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奴婢去厨房端了些吃食来。”
她说完就见阿砚缓缓抬起头,茗红看见她满脸青斑的样子仍然忍不住一窒,她以为阿砚会哭的不成人样,可谁知阿砚面上并无一滴眼泪,只是眼底的红血丝让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茗红有些意外,但她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屋。
阿砚并不意外她的态度,她这副样子,便是自己看了都吓一跳,何况是一个茗红,茗红能给她拿吃食回来,她已是感动至极。
想到这里,她放柔了声音道:“茗红,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把吃食放下,然后就回晏家吧。”
茗红低下头没有答话,过了半天才小声问道:“小姐,你是妖怪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砚轻轻扯了扯嘴角:“或许我就是个妖怪吧。”
茗红觉得阿砚的笑恐怖万分,她颤声道:“小姐,你吃点东西吧。”
阿砚胃口全无,摇了摇头:“我想出去走走。”
“小姐还是吃点东西吧,外头很冷,而且小姐现在……”
茗红话没说完,阿砚却明白她的意思,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不适合出门。
阿砚道:“无妨,我只在广宁院中走一走。”
她让茗红给她找了一块缎子,将全脸遮住,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头,又将脖颈和手都遮住,又照了照镜子,确认没有异常才转身推开门。
外头天光大好,园中梅花开的正盛,空气中飘来阵阵冷冽的清香。
成为晏文舒这段时间,她因为禁足几乎没有踏出房门一步,她的房间外连窗下都有的人守着,她开始还会开窗透透气,后来看到窗外守卫麻木冷漠的脸,就再也没有推开过那扇窗。
本以为逃出晏家就是新生,谁知道短短一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广宁院的花园很大,只是初冬万物凋零,又到处不见下仆,倒显得没有那么热闹。
花园一角种着几株红梅,褐色的枝干间点缀着朵朵如血一般的红梅,像是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落在上头。
阿砚抬步朝红梅走去,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暖亭中,谢执穿着黑色大氅,坐在桌案旁,执笔正在写着什么。
他发如黑墨,面庞消瘦苍白,执笔的手指宛如美玉般干净修长,与近处的红梅和地上的枯叶相映,好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阿砚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朝暖亭走去。
暖亭虽然燃着炭火,但与屋子里相比,其实并不暖和,但谢执好像过格外喜欢待在暖亭中。
阿砚没有看他,只盯住了纸上的字,谢执的字飘逸洒脱,行云流水,与他眉间的阴郁有些出入。
他并未写许久,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大字,阿砚轻轻念了出来:“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只看到寒暑更迭日月运行,消磨人的寿数。
听到她的声音,谢执放下笔,抬起头来看她。
阿砚拿起桌上的纸,轻声道:“生命何其可贵,如何觉得煎熬。”
她的脸乃至脖颈都被缎子包住,只露出沉静疲惫的双眸,本应是十分窘迫的样子,但是她却仿佛毫不在意,面上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的恐惧。
他的视线落在阿砚拿纸的手上,她的手也用白色的缎子包裹起来,只是抬起手的时候袖子向下滑了一下,将她没有包裹住缎子的手腕露出一截来。
手腕上都是青红色的斑纹,阿砚注意到谢执的目光,她不动声色的将袖子放下。
她略一思忱,刚要说话,却忽然看到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个石子,阿砚刚刚反应过来,尖利的石子已经打在谢执的头上,鲜血顺着谢执的额头流下来,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时又一颗石子朝谢执打过来,阿砚下意识拂袖挡住,石子打在她的肩膀上,痛的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没想到阿砚竟会帮他当石子,谢执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阿砚回过头,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谢执:“石子飞来了,你躲都不躲一下?”
她寻着石子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男孩坐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手里还上下抛着两颗石子,见她看过来,朝她吐了口口水,不满道:“哪里来的怪物,鼻子耳朵都挡住,竟然连本少爷的石子都敢挡住!”
能在谢府自称少爷的人,除了谢执,就只剩下谢青的那个儿子谢瑾玉了。之前跟在晏文舒身边,阿砚没少听她念叨谢瑾玉。
谢瑾玉是谢青唯一的儿子,今年九岁了,作为谢老夫人的亲孙子,从小被娇惯的养成了顽劣不堪的性子,府中的下人没有没被他捉弄过的,当初晏文舒整日畅想着嫁给谢青,但是每每提到谢瑾玉都很犯愁。
谢瑾玉愤愤的从墙头上跳下来,朝暖亭这里跑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叫嚣:“谢执,听说你昨日惹得我祖母和小姑姑不愉快,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连一碗血都不愿意给我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就算有一天我爹死了,将军府也由不得你这个病秧子继承!”
他一个九岁的小孩子能知道这些,只怕平日没少听府中下人议论。
她忍不住看向谢执,却见谢执神色恹恹的闭着眼睛,额头上的鲜血流到他的侧脸上,猩红的可怕。
连一个小孩子都这样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