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寡淡,带着深冬也不及的凉意,喜娘下意识站住脚,她对上谢执的黑眸,心底泛出一丝惧意,这个大公子,明明是个病秧子,偏生一双眼睛像粹了冰的毒药,让人看了浑身打颤。
她勉强的笑了一下:“大公子还有何吩咐?”
站在暖亭前的大狗见此微眯双眼,它压低头颈,嗓子里发出如狼似豹的怒吼声,将军府的人都见识过这条大狗是如何的凶悍狠戾,他们敢怠慢谢执,对着这条狗却是由心底往外的恐惧。
谢执漫不经心的抚了抚贴在他身边警惕的大狗,又冲阿砚招了招手,轻声道:“你过来。”
陈举吃过大狗的亏,大狗冲他一龇牙,他只觉得手腕一麻,下意识的松开了手。
阿砚缓缓走向谢执,红色的裙裾在薄雪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她在谢执的身前站定,抬起头,对上谢执沉静的黑眸。
谢执静静地打量着她,少女容貌昳丽,一张嫣红的薄唇抿起倔强的弧度,单薄的喜服上方露出一截脖颈,白皙仿若上等的羊脂玉,她缓缓走到身边,带着一抹女子身上独有的幽香。
谢执问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嫁进将军府?”
阿砚不想他有这一问,还是答道:“大概是给你续命吧。”
不是大概,是肯定,刚才在院门口喜娘已经说过了。
谢执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恨意与不甘,他轻笑了声,眼中没什么温度。
“不甘心么?”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阿砚猛的抬起头看向他:“如果你生来健康无疾无灾,却突然被告知要用自己命给另一个人续命,你会甘心么?我的命凭什么要他人来做决定?”
她话音刚落,谢执就捂着唇低低的笑了起来,他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直到他的身体承受不住低低的咳嗽起来才停下。
阿砚皱眉:“你笑什么?”
谢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如果你今天没有死,而是变成了一个残废,可是又刚好有了报仇的力量,你准备怎么做?”
阿砚愣了一下,不知道谢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假设,但她答道:“如果我今天没有死,定会将我受到的所有痛苦都加倍还给你。”
“哦?是么?”
谢执若有所思,他凉凉的说道:“要你续命的可不是我,等明天变成恶鬼,可要找准人后再去索命。”
他意有所指,阿砚上前一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为谁续命?所以谢家把我娶进门真的是给人续命的?”
谢执没有回答她,他拍了拍身边的大狗:“槐序,别挡路。”
大狗闻言往后退了两步,卸下防备偎谢执在身边假寐。
谢执不再看她,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冷漠的阴影。
喜娘见谢执不再插手,顿时松了口气,她忙道:“还不快把她押走!”
阿砚满腹疑问迷茫,还想回头找谢执问个明白,肩膀却再度被陈举钳住。
她无法回头,身后谢执也再无一丝动静,阿砚只能被迫跟着云娘往前走。
很快云娘就带着她来到一个偏院中,偏院枯黄的杂草丛生,一看就是久不居住的院落,一进偏院,已经消散的黑气立马朝他们扑过来,将她们团团围住,可是云娘和在这里守卫的侍卫面色如常,就像是看不见这黑气一般。
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看到云娘带着阿砚走近,极为熟络的对云娘道:“云娘,今日怎么这么慢,待会神鸟生气了,咱们可担待不起啊!”
陈举放开钳住阿砚的手,朝阿砚上下打量一番,双眼流露出贪婪的神色:“看到没,这就是跳河自尽也要嫁给少将军的晏五姑娘,你别说,倒是比前三个都要美,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了。”
他说完就抬手摸了把阿砚的脸,阿砚心生厌恶,张嘴朝陈举用力的咬去。
陈举吃痛,抬起另外一只手狠狠打了阿砚一巴掌,他见阿砚一脸嫌恶的看着自己,顿时怒火中烧:“怎么的臭娘们,想报复啊,行啊,爷叫陈举,明天你要是能活着出来,爷脑袋揪下来给你当球踢!活不过今晚的人,还敢在爷面前嚣张!”
阿砚冷笑着看他:“好,我记住你了,你放心,就算我不能活着出来,也定会变成恶鬼来找你。”
云娘抬手打掉他的手:“行了,不过是一个为了少将军续命之人,犯不上跟她计较。”
阿砚看向云娘:“你说我为少将军续命?”
云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不过幸好这个晏五姑娘活不过今晚,让她知道也没什么。
此时云娘已经完全卸下伪装,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喜娘,而是谢青的奶娘,当年谢青母亲死的早,是云娘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在谢青的眼中,她就如同生母一般,将军府对云娘也很敬重,她甚至连谢执都不放在眼中,更何况阿砚这种将死之人。
她不以为意道:“娘子放心,有神鸟在,您连变成恶鬼的机会都没有。”
她说完就推开门,毫不留情的将阿砚推了进去。
房间的门被重重的关上,门外传来云娘的声音:“你们几个都走吧,神鸟不喜欢被打扰,天亮之前再来取血丹就行了。”
门外没了声音,屋内灯光昏黄,四周的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一张落了灰的桌子和一张结了蜘蛛网的木床。
阿砚死死的抵在大门上,一动也不敢动。
忽然她的眼前起了一片朦胧的雾气,雾气中整个屋子越发的明亮,慢慢的雾开始散开,阿砚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刚刚那个房间里,而是回到了晏家祠堂外。
“五丫头,快到祖母这里来。”
晏老夫人的声音突然响起,阿砚闻声看去,晏家众人竟然聚在不远处,晏老夫人正一脸慈祥的朝她招手。
晏储站在晏老夫人身边,他的手里拿着一匹成色上乘的红色冰丝,他也朝阿砚招招手:“五丫头,快过来,看看为父给你买的布料,这可是几百年的仙蚕吐出的丝,用它给你做嫁衣好不好?”
阿砚站在原地没动,旁边的晏如薇突然笑道:“我的五妹妹要出嫁了,三姐把我的这匹冰丝也给你做嫁衣可好?”
她话还没说完,手中的冰丝忽然着起火来,随着晏如薇尖叫一声,下人们纷纷赶来救火,一时间晏家上下置身在大火中,晏老夫人更是被大火呛得说不出话来。
阿砚站在祠堂外面清晰的感受到大火的灼热,她忍不住想起那日她置身火海时,晏储越过自己救了晏如薇,等她平安的从火中逃生,又被晏老夫人抽了一顿鞭子。
没想到如今竟然风水轮流转了,那日被火烧的太痛苦了,她可不能再被烧一次,她转身就走,就在这时,她的耳边传来一个充满蛊惑的声音:“晏文舒,你的亲人马上就要烧死了,你还不进去救他们?”
阿砚闻声一愣,她四处寻找那个声音,却发现自己突然不受控制的冲进大火之,晏如薇正冲她伸出手求救:“五妹妹,快救救我!”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快伸手拉她一把啊,你不是最喜欢你这个三姐姐了么,只要你伸手,就能把她救出来,快呀!”
阿砚捂起耳朵,不想听这个声音,开什么玩笑,她看起来像是个以德报怨之人么?
她推开晏如薇的手,快速朝大火之外跑去。
随着她离火光越来越远,身后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缠在她身上的黑气越来越淡,刚刚那个粗嘎阴戾又响起来:“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你的心中了无牵挂?”
阿砚摇了摇头,喜欢晏如薇的是晏文舒,而她早就看清的晏家上下对晏文舒的冷漠,怎么会回去救他们?
眼前的景象忽然消失,阿砚的视线里重新出现昏暗破败的房间,原来刚刚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象。
她循声望去,发现房梁上正站着一只大鸟,大鸟浑身红丹如火,长长的脖子上有两个头,每个头都有四只眼睛,嘴呈青色,巨大的翅膀张开,粗壮的腿上没有爪子,而是长着两个人的脚掌。
阿砚失声道:“青鸰鸟?”
那鸟叫声一止,奇怪道:“区区一个凡人,你怎么知道我是青鸰鸟?”
阿砚也有些奇怪,就像之前她一眼就认出敦貔一样,她这次也是下意识叫出青鸰鸟的名字,而且她不光知道这妖鸟的名字,甚至还知道这鸟能窥探人的过去,因此惯会蛊惑人心,平时靠吸食血髓为生。
但是这妖鸟胆子很小,最怕的是恶鬼,因此它将人心中最渴望之事摆在眼前,让人心甘情愿的献出自己的血髓,如此人死后也变不成恶鬼,自然无法来报复。
青鸰鸟吸食血髓与魂魄之后,会吐出一颗血丹,人吃了可以延长寿命。
想来青鸰鸟是想让她为了亲人心甘情愿的走进大火之中,怎料她根本不是晏文舒,对晏家那些人也没有一丝感情,所以才能破解它的幻境。
所以说前三个嫁给谢执的女子其实都惨死于青鸰鸟之口,将军府名头上是为了谢执娶妻,实际上却是为了给少将军谢青续命!
阿砚忍不住退后一步,飞速的寻找对策,她放缓语气,尽量平静的说道:“你知道我心中了无牵挂,不会心甘情愿把血髓献给你,如果你杀了我,我必定会变成恶鬼来向你讨债!”
她话音刚落,果然听到妖鸟倒吸一口凉气:“是谢青要你替他续命,你变成恶鬼也不要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