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北梁京都。
京城里每个贵女都想要嫁给谢青。
这是阿砚跟在晏文舒身边这些天得出的结论。
阿砚只是一缕幽魂,从她有记忆的那天起,她就跟在这个叫晏文舒的女子身边,晏文舒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她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自己叫阿砚。
谢青是圣上亲封的少将军,也是北梁人心中战无不胜的神,尽管他的发妻早死,又留下一个八岁大的儿子,但为他说亲续弦想要嫁给他的贵女仍然比比皆是。
晏文舒也是其中一个,她对谢青相思成疾,做梦都想嫁给谢青,可是她的祖母晏老夫人却把她许给了谢青的侄子谢执,那个克死了三任妻子的病秧子。
她死也不肯嫁给谢执,于是决定在谢老夫人的生辰宴上对谢青陈情。
天还没亮她就早早的换好婢女的衣服,既娇羞又紧张的朝院外张望。
阿砚虚虚的飘到她跟前,俯下身凑近她的脸,道:“这谢府你可去不得,你那三姐是在骗你呢。”
她趁晏文舒睡着的时候在晏府闲逛,亲耳听到晏文舒的三姐晏如薇和她祖母的谈话,其实晏如薇也想嫁给谢青,只是谢府的那个病秧子谢执,前三任妻子都是在新婚当夜就暴毙而亡,久而久之坊间就有传闻,其实谢执娶妻都是为了给自己续命。
晏老夫人实在不放心将晏如薇嫁到有那样传闻的谢家,恰好谢家为谢执向她提亲,她便顺水推舟打算将晏文舒嫁过去,如果晏文舒也在新婚当晚暴毙,那么就证明谢府真的有问题,晏如薇多喜欢谢青,她都不会同意自己的孙女白白送死。
晏老夫人打算拿晏文舒给晏如薇铺路这件事,这些天阿砚在晏文舒耳边念了无数遍,可惜晏文舒根本听不到她的话,她透过阿砚的身体冲院外摆了摆手:“三姐,我在这里!”
阿砚回过头,看到晏文舒那三姐晏如薇正袅袅婷婷的从院外走进来。
晏文舒小跑着去迎接她:“三姐,你看我这身衣服怎么样,待会祖母认不出来我吧?”
晏如薇笑了笑,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护身符:“放心吧,一会儿你就和我一辆马车,到了谢府你就找机会溜出去找谢将军,这护身符你拿着,是我前两天特意为你求的姻缘符。”
晏文舒接过护身符,有些感激的看着晏如薇,要不是三姐给她出主意,她根本想不到这个办法,她很小就喜欢谢青,为了他破釜沉舟又如何。
晏文舒小心翼翼的将护身符拴在腰间,阿砚撇了一眼那护身符,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伸手朝护身符捞了一把,手掌却穿过护身符,什么都没抓到。
她叹了口气,人人都惧怕鬼,可谁又能知道,当鬼真的好窝囊。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跟着晏文舒上了马车。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将军府,今日是谢老夫人的生辰,谢家有谢老将军坐阵,又有谢青后起新贵,算得上朝中第一勋贵。
虽然谢老将军镇守漓水县未归,谢府仍然是宾客盈门。
阿砚跟着晏府一行人进了将军府,晏文舒低着头跟在晏如薇身后假扮她的婢女,快要进屋的时候,晏如薇忽然回头朝晏文舒使了个眼色。
晏文舒心领神会,发现谢青正从屋里走出来,朝后花园走去,他的随从并未跟在身边。
晏文舒心中一喜,朝晏如薇眨了眨眼,趁晏老夫人不注意悄悄离开,寻着谢青的方向跟去了。
阿砚跟在晏文舒身后,晏文舒一路小跑,很快就追上了谢青。
她气喘吁吁的叫道:“谢……将军,请等一等。”
谢青闻声站住,他转过身来,看到叫住自己的晏文舒,温声道:“姑娘何事?”
阿砚终于看清楚这个人人都想嫁的男人长什么样了,他长身玉立,眼眉修长疏朗,浑身带着一股习武之人才有的干练炯劲,阿砚仔细的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晏文舒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见到了谢青,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到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见谢青还在等着,她决定先自我介绍。
可是她开口,说出的话却和她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谢大将军,小女子是晏家五小姐晏文舒,是谢执未过门的妻子。”
阿砚皱了皱眉,总觉得晏文舒这话有些不对劲,她向谢青表达爱慕之情,提谢执难道不会适得其反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又听晏文舒继续说道:“小女虽然与谢执定了亲,但其实仰慕的是少将军,小女不愿嫁给谢执那个病秧子,只要少将军愿意娶我,哪怕是让我做妾都可以。”
晏文舒说完就惊恐的捂住自己的嘴巴,她惊惧的往后退一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她的手像不受控制一般放下来,嘴巴也不受控制的继续说:“谢执那个废物,就是给少将军提鞋都不配,听闻他对少将军多有不敬,我若是嫁进来,定会好好替少将军管教他,让他不敢再造次!”
晏文舒满眼慌张,眼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她用力的抬起手想捂住嘴巴,可是她的手根本动不了,只能在腰间胡乱的挥动。
混乱中她摸到了腰间的护身符,她像捉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那枚护身符。
阿砚随着她的动作看向那枚护身符,虽然被晏文舒握在手中,但还是有邪气顺着护身符散发出来,阿砚明白了,一切的问题都出在这枚护身符身上。
她伸手想帮晏文舒摘掉这枚护身符,可她的手几次都穿过护身符,她只是个魂魄,什么都触碰不到。
谢青温和的眼冷淡下来,他沉声道:“还请晏五姑娘自重。”
他碍于身份,并未多说重话,但这几个字已经让晏文舒羞愧难当,谁不知道谢青极为重视谢执这个侄子,这些年为了给谢执治病,谢青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
晏文舒无颜面对谢青,她转身想要离开,可她刚回过头,就看到背后不知道何时聚满了看热闹的宾客,她见过的没见过的,皆是一脸震惊的看着她。
阿砚一眼就看到了躲在人群中的晏如薇,她的嘴唇无声的动着,说出的唇语和刚刚晏文舒说的一模一样,阿砚立刻就明白了,一切都是晏如薇在搞鬼。
在晏文舒无助的向她哭诉不想嫁给谢执时,晏如薇提议让她向谢青表明心迹,送给她的根本不是什么护身符,恐怕也是下了什么邪术的符咒,一个被满堂宾客看到胡言乱语的女子,日后在京城时无论如何都不能立足了。
如此一来,除了认命的嫁给谢执这个病秧子,晏文舒别无他法。
这个晏如薇,为了自己能嫁给谢青,竟不惜毁了晏文舒,真是好狠的心。
阿砚冷淡的看着她,忽然感受到有一道视线落到她身上。
她顺着那道视线看去,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正往她这边看来。
他和谢青长得有三分像,眉目却比谢青更俊朗,只是他面色苍白,眉眼中透着一股阴郁之气,一双深如寒潭的眼正静静的朝她看来,在阿砚的眼睛对上他的眼时,他的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阿砚几乎立刻认出来,这就是晏文舒口中那个病秧子谢执。
她心头又浮现出那种熟悉之感,这种感觉比刚才看到谢青时还要强烈。
只是谢执是在看她么?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根本没有其他人,只是当她再回过头,谢执已经看向别处,连同他嘴角那一抹笑都仿佛是阿砚的错觉。
阿砚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她还要细看,突然听到女眷中传来一声惊呼:“晏五姑娘要做什么?”
阿砚回头,看到晏文舒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湖边,这处本来就离湖很近,晏文舒几步就走到了。
她站在湖边,眼底蓄满了泪,面上都是惊惧与委屈,她想说话,可是捂着嘴一句都说不出来。
不好,她要做傻事!
阿砚快速飘到她身边想要拉住她,可她的手一次次穿过晏文舒的手。
人群中开始出现小声的议论。
“哎呀,这晏五姑娘要跳湖啊!”
“那样不知廉耻的话,要是私底下说也就罢,偏偏被我们听到了,能不羞愧么?”
“羞愧?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诋毁自己的未婚夫,还要给未来的二叔做妾,这样的人会知道羞愧?我看她要跳湖八成也是假的。”
“是啊,我看也是假的。”
“哎呦呦,你要跳就赶紧跳啊,站在湖边犹豫不决的等着人救你呢么?”
宾客中不知哪个男人喊了一句,阿砚厉眼望去,那个男人又矮又瘦,虽然穿了一身华服,但是一双三角眼中都是毫不掩饰的刻薄。
阿砚看着这个男人,眼中杀机四溢。
似是觉得这一句话不够,那个男人又笑嘻嘻的起哄:“晏五姑娘倒是跳啊,你不跳,你不跳你的心上人怎么救你啊!”
阿砚冲晏文舒摇了摇头:“你不要做傻事,这不是你的错。”
晏文舒根本听不到阿砚的话,只觉得羞愤难当,这些宾客的眼睛打量在她的身上像是要把她扒光一样,她转过身,毫不犹豫的跳进了湖里。
“晏文舒——”
阿砚大叫一声,眼睁睁的看着晏文舒跳进了湖中。
宾客中发出震震惊呼:“她竟然真的跳了!”
“跳了也好,总比活着没了名声强……”
“她跳下去是不是想让少将军救她啊,我看她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只要少将军救她,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嫁给少将军了!”
“你们给我闭嘴——”
阿砚冲着人群大喊,可是根本没有人能听到她的话。
她无法相信这些人怎么可以冷漠至此,她想回过头记住这些人的脸,可是身体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推力,这股力道将她朝着湖水推去。
她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周身被湖水包围,她的口鼻都无法呼吸,胸腔中的空气仿佛都被挤压出去,她拼命的挣扎,却只能不住的往下沉去。
意识渐渐的模糊,她只觉得有人把她从湖中捞了出去,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手臂传来一阵刺痛,阿砚猛地睁开眼,她并没有在谢老夫人的寿宴上,而是跪在晏家的祠堂中。
面前是一张长案,岸上摆着的是晏家列祖列宗的排位,旁边站着一位拿着戒尺的老嬷嬷,正在一错不错的盯着她受罚。
那日晏文舒跳湖自尽后,她也被一股力量推进湖中,等她再醒来,就已经变成了晏文舒。
一阵冷风吹进来,她清醒了些。
此刻她正跪在冰冷的地上,手里端着两根燃着的蜡烛,这蜡烛很细,稍一不慎就会倾斜,蜡油滴在手上火辣辣的疼。
这举蜡烛是晏家的家法,每当晏家有人犯了错,便会被罚到祠堂,一边跪着一边举着两根燃烧的蜡烛,若是睡着或者手腕酸了,让蜡烛不小心落在地上,便要重新计算惩罚时辰。
阿砚实在支撑不住,蜡烛已经燃烧到一半,蜡油滴在手上,她疼的手指一蜷。
一方戒尺啪的打下来,站在桌案旁的刘嬷嬷冷冷的道:“五姑娘,这蜡烛您可拿好了,要是掉在地上,老奴可要重新计算时辰了。”
这是晏老夫人身边的刘嬷嬷,专门负责执行家法的,她被人从湖里捞出来就病了,躺在床上将将养了两天病,就被拽来罚跪,此刻只觉得浑身虚软疲乏,再也举不动这蜡烛。
她将蜡烛放在地上,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刘嬷嬷的戒尺又打了下来。
头顶传来刘嬷嬷严厉的声音:“五姑娘,请你把蜡烛拿好,不然依照家法,老奴可要打到你重新拿起来为止。”
阿砚抬起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我拿不动了,你要打就快打。”
刘嬷嬷被她看得一愣,只觉得背后突然渗起一丝冷意,她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往常五小姐跟个软柿子似的,连下人的话都会听,更别提忤逆家法了,今儿这是怎么了,她一个老嬷嬷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看的浑身发毛。
她定了定心神,不过是一个名声扫地即将嫁给病秧子废物的小丫头,她怕她做什么。
刘嬷嬷哼了一声,举起戒尺朝着阿砚的手重重打去。
打在手上的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手上传来一阵阵钝痛,很快她的手背就被打出了血,她第一次知道人的身体如此脆弱。
刘嬷嬷的戒尺再一次落下来的时候,阿砚突然收回了手,她站起身来,冷冷的看着刘嬷嬷。